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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第十回 伏新礼优觞祸酿

弄虚脾继立事谐

引首《羽林行》 王仲初作

  长安恶少出名字,楼下劫商楼上醉。天明下直明光宫,散入五陵松柏中。百回杀人身合死,赦书尚有收成功。九衢一日消息定,乡吏籍中重改姓。出来依旧属羽林,立在殿前射飞禽。

  却说周文闻得院君要讲夫妇之礼,即便敛容拱听,何氏、周武皆侍立于旁。都氏坐于中堂交椅上,不慌不忙的道:“甚矣,此礼之废也久矣!自周公制礼,孔子定之,列国遵之。以至于炎汉,又有大小二戴,从而申明之。及后汉祚方终,六朝迭旺。

  至于李唐之世,此礼既衰,而妻道之纪纲扫地尽矣!幸而天道好还,气运不堕。后土降灵于宫中,[此〖〗卯]宿落雌于世上,方有武皇后决起而首创之,挽数百年之兴,灭千古高鹜之纲纪,实百世之英娥也。至如沙吒利之妻、雌鸡镇上羊委之妇、兵部任环之夫人、洛中王导之内子,是皆能振其雌威、树其雌德,亦再世之吕后,中兴之羽翼也。以后时移事易,衣钵泛滥,传之者不啻恒河之沙,纯全者不过驾虎之狐而已。吾故虽能言之,亦多不足惩也,即历来男子守礼者,固自不少越礼者,亦不著其姓名。如画眉之张敞,受寒之荀奉倩,听唆之秦桧,依判之曹圭,种种知礼之徒,总不能尽罗而枚举。今时之人,焉能知是礼也。

  列位不厌,聊当污耳。

  三纲既立,五伦毕具。君臣父子,朋友昆弟。惟夫与妻,其义最当。匪媒不得,三生所钟。及时嫁娶,拟诸鸾凤。归妹愆期,鳏鱼是比。曰怨曰旷,圣人忧之。孤阳不生,孤阴不成。一阴一阳,斯为合道。蹇修执柯,月老捡书。偕尔匹配,宜其室家。乐为琴瑟,诗之《关睢》。主苹主蘩,为箕为帚。中馈是持,巾栉是务。辛于尔室,翊而以力。夫之贵贱,随遇而依。屈指计之,惟妻最苦。维其夫子,最宜珍惜。寒暄之奉,饥饱之节。冬温夏清,候其起居。舒其抑郁,鼓其欢娱。抚膺捶背,摩腰拂肢。晓当漱盥,捧盘进皂。夕当澡濯,揉滓涤垢。足恭阿容,屈膝敛气。顺承呵责,引领鞭笞。必敬必戒,毋违妻子。出处必陈,不贷诬诳。凡诸婢仆,勿戏勿谑。安分守命,宗祧有定。毋亟娶妾,自贻唇舌。当娶与否,事在妻决。先妻而兴,后妻而寝。妻是则是,妻非则非。凡诸行止,遵妻子示。违妻者殃,随妻者昌。

  都氏说完礼数,对何氏道:“贤妹,你道此理何如?”何氏母子齐声踊跃道:“妙哉,礼也!千百世之后,当有传是礼者,必都院君所传欤!伯伯,还不长跪行个大礼?法令之初,经得再失礼的?”成[王圭]道:“每常间院君有的条例,俱是时俗套礼,如今不知那里得这一篇奥理来?真个是:从来不识叔孙礼,今日方知妻子尊。既蒙列位相谕,敢不从命!”即向阶前倒身跪下,连叩几个大头道:“妻子大人在上,恕拙夫而愚顽,不识时宜礼数,日常多有失礼,以致冒犯虎威,幸亏胡芦提老爷赐责,极是合理,复蒙妻子大人海涵,不加惩治,实出天恩。拙夫情愿低头伏礼,自责己罪,悔过愆尤,并治戏酒一席,少伸乞免之敬。万望院君不可番悔。”都氏道:“你既自知无礼,已经伏罪,姑且暂恕。但官罪可饶,家法难免,只罚跪到黄昏罢。”成[王圭]道:“拙夫再说,又恐复触院君之怒,但衙门有事,往反不易,恐跪到黄昏,一发没了脚力。望院君今日暂恕,留在明日跪还,不知意下如何?”都氏只是不肯。何氏道:“院君既已恕饶,何又罚其长跪?是何言欤?常言道:‘救人须救彻。’还求一并饶了罢。”都氏方才首肯。成[王圭]叩头相谢,忙备酒食与周智父子畅饮,正是黄连树下弹琴——苦中作乐。席间酒未数巡,外边报道北关拜客转去了。周、成二人忙放酒杯,带些钱钞,雇下轿子,同都氏三人,一径往北关进发。周家有周文、周武,成家有成华、成茂,又有几个亲邻,与同熊阴阳俱来探望。

  却说胡芦提拜客转来,果然吃下一包老酒,真似稀泥烂醉,轿子上便自闭眼,到得衙门,早已睡熟。此时天色虽晚,还有晚关未放,衙门人役俱未散归。那成[王圭]一事,三三两两,俱已知道,都说是一块肥肉,个个人思量吃他一口。老胡醉后,倒果然忘了,众人役却不肯歇,专等水儿醒来,便要禀牌拘换。却好周、成二人早在衙前伺候。众皂甲俱来相唤。周智即唤长子周文,暗暗分付几句说话。不多时,周文携了钱通到来。周智忙拽钱通到个无人去处。一原二故,说不多言语,钱通俱已领略,遂着成[王圭]兑银。钱通道:“既是周员外用着小弟,小弟无不效力,但恐具息求和,反为不妥,不若再加些银子,待小弟索性进去说个溜亮,岂不放心!”成[王圭]道:“这极有理。”即忙添上银子,交与钱通渡进。正是:官一担,吏一头;神得一,鬼得七。

钱通松落了一半,将一半用纸包好,传下梆,径进私衙门首。适值老胡才醒,问道:“这个时候那个传梆?”管家道:“禀爷,外边传梆,一则为晚关未放,一则钱书办要见。”胡芦提道:“钱通要见,定主财爻发动。”连忙出来。瞧见钱通手里捧着白雪雪地两大锭银子,约有二三十两轻重、胡芦提笑道:“若舟兄,此是何处得来好大锭足色银子?”钱通道:“小人无以孝敬,特送与老爷买果子吃,聊当芹敬。”胡芦提道:“何必许多!请坐见教。”钱通道:“老爷跟前,小人侍立已过分了,如何敢坐?”胡芦提道:“这竟不必论得。岂不闻朋友有通财之义,你既与我通财,就是朋友一般了。脱洒些罢,有何见谕?”钱通道:“小人有一至友,唤名成[王圭],自来忠厚,从来不作犯法之事,平生惟有惧内,最为出格。”胡芦提道:“这又是我老爷的后身了。”钱通道:“今早只因与妻子一言不合,遂至冲犯老爷执事,蒙老爷已连其友周智各责二十板。”

  胡芦提道:“就是早上那妻子道丈夫偷紫梗税的?”钱通道:“正是此人。其妻向来泼悍,随口生情,老爷却被他欺诳,屈屈的打了周、成二人。”胡芦提慌忙摇手道:“快禁声!快禁声!我若错打了人,奶奶极要见责,况且妇人官事,每每他要护局。似这般泼悍妇女,被奶奶效尤,了帐不得;便是你等各有妻小,若使得知,不为稳便。快快出去!我也不问了,免劳下顾。”钱通道:“人犯已齐,老爷说过晚堂要审,何可置之不问?不若受此孝敬,胡乱审鞫一番,少少罚些税课,只不要叫起那妇人,岂不两全其美?”胡芦提道:“这也有理,本当不审,看这银子分上,倒要胡乱诌一诌。”钱通出来,悄悄的又另是一番鬼话回复。周、成二人不胜之喜。

少顷升堂,放关已毕,胡芦提叫带那沿街首税的成[王圭]进来。

  皂隶连声传叫。

  成[王圭]一行人已跪在丹墀下,却也放心答应,只不知先叫谁人。胡芦提道:“成[王圭]跪上来。”成[王圭]向前跪下。胡芦提道:“你私漏国家税课,已非一朝,如今首人既真,赃物现在,可也招承数目,免我再动刑法。”成[王圭]道:“小人自来守法,并不干违条之事,只因妻子所诳,小人有口难明,老爷也不必动得刑法,小人甘自认罪罢了。”胡芦提道:“罪是不必讲了,只问你已经卖过几多?”成[王圭]道:“只是铺中一十二挑,并不曾卖过半担。”胡芦提道:“便是十二挑,也要以十赔百。叫该房照例科算上来。”书算手便把算盘一拨,禀道:“覆爷,紫草一十二挑,倍算一百二十挑,每挑值价若干,共该正税若干,火耗若干,共计税耗银若干两正。”胡芦提便提起笔来,写道:

  成[王圭]私贩紫草,欺匿国家税课。其妻出首,情弊颇真。已往姑且不究,据现获一十二挑,倍罚税银若干两,仍将本货入官公用。周智罪在通同,理宜连坐,俱拟杖。都氏证夫之短,于理何堪?姑念因公挟愤,不加惩治,逐出免供。周、成讨保,候完课之日,释放宁家。

  成[王圭]读完批语,道:“不多银子,带得有在此间,把罪赎一并完纳了去。”吏书当堂收了前项银子,领了回收札子,又将些分与众书门皂甲。已毕,各各上轿而回,倒也都放心欢喜。正是:要恶做个媒人,要好打头官司。

来到成家晚饭毕,周智母子一齐辞归。翠三娘子忙来迎接入内。问及所以,周智不好说出印儿之事,只说成员外夫妻相闹,惊动官长,以致如此。翠三娘子再三酬谢,不在话下。

再说成员外于次日侵早,着成茂到团子巷叫了一班有名的戏子,就于家下办下齐整酒席,自来周宅,迎接周智一家赴酌,又到翠苔房中,说知备细,温存一遍。又着成华遍请来探望的亲友邻里,并熊阴阳俱来赴酌。早已酒席完备。成[王圭]排列位次,先选女客:何院君首席,妻子都氏虽在次席,却是一个独桌,就着熊二娘子相陪。男客中就选了周员外首席,其邻里亲友、熊先生、周文、周武、都飙俱依次坐定。戏子首呈戏目,到席中团团送选,俱各不好擅专。

正推逊间,忽有两个邻里少年道:“近日寿筵吉席,可厌的俱演全福百顺、三元四喜。今朝既是闲酌,何不择本风趣些的看看。”周文弟兄与都飙一班儿俱说有理,就择三本拈个阄儿,神前撮着的就是。”少年道:“我有三本绝妙的在此:一本《狮吼》,是决要做的;一本《玉合》,也不可少;一本《疗妒羹》,是吴下人簇簇新编的戏文,难道不要拣入?”周智道:“你们后生家说话俱不切当。常言道:‘矮子前莫说矬话’。谁不知本宅老娘,有些油盐酱?这三戏俱犯本色,岂不惹祸?只依我在《荆》、《刘》、《蔡》、《杀》中做了本罢。”众后生道:“老伯有所不知,《疗妒羹》新出戏文,绝妙关接,况且极其闹热。就等老伯拣了两本,小侄们就共力保举这本。一总投入瓶中,知道捉着那本?”周智道:“既是好看,也不要拂了你们高兴,便拣在内罢。”众少年得这口风,便将药阄投入瓶中。成[王圭]向神拜毕,用箸取出一个,却好正是《疗妒羹》。众少年一齐称快,以为得意。戏子便开场,逐出出做将来。有原本开场词一首,以见戏文之大意。词云:

〔菩萨蛮〕

乾坤偌大难容也,妇人之妒其微者。阿妇纵然骁,儿夫太软条。 任他狮子吼,我听还如狗。疗妒有奇方,无如不怕强。

〔沁园春〕

吏部夫人,因夫无嗣,日夕忧遑。遇小青风韵,邻家错嫁,苦遭奇妒,薄命堪伤。读曲新诗,偶遗书底,吏部偷看为断肠。轻舟傍,借西湖小宴,邂逅红妆。 山庄卧病身亡,赖好友投丹竟起僵。反假称埋骨,乘机夜遁,绣帏重晤,故意潜藏。遣作游魂,画边虚赚,悄地拿奸笑一场。天怜念,喜双双玉树,果得成行。

催娶妾,颜夫人的贤德可风;

看还魂,乔小倩的伤心可哭;

携活画,韩泰斗的侠气可交;

掘空坟,杨不器的痴状可掬。

  逡巡之间,戏已做散,席中男女,人人喝彩,个个赞称。惟有都氏一发合机,最相契的是苗大娘拿奸、制律等出,惟颜公杖妒、苗大娘见鬼、韩太斗伏剑、吓奸等出,微觉不然,便对何氏道:“院君,这个甚么老颜老韩,真也忒不好,有子无子,干你甚事,也来多嘴多舌!人家只吃有了这班亲友,常是搅出口面。”何氏道:“正是。初时不好,后来生两个儿子,若没他二人,那里得来?论理也是好的。”都氏道:“我只是怪的成茂那里。”成茂道:“院君有何吩咐?”都氏道:“快与我把那扮老颜和那扮韩太斗的,速速赶他出去,不可与他一些汤水吃!”成茂道:“院君何意?”都氏道:“甚么杖妒等事,我却恨他。”何氏道:“院君又来差了。这是妆做的,与他何干?”都氏道:“妆便妆的,实是可恶!”成茂又恐院君激怒,只得走入戏房,对那扮外、扮小生的道:“先生,你请回了罢,我家院君有些怪你。”二人道:“怪我们甚的?”成茂道:“院君怪的是颜老官、韩太斗,不怪足下,你只是去了罢,白银一钱,聊代酒饭。”二人落得少了找戏,欣然而去。其余戏子,又找了几出杂剧。酒客散回不题。

再说众客既散,独有内侄都飙系是至亲,却便宿在姑娘家下。这都飙自从父母死后,凡事纵性,嫖赌十全,结交着一班损友,终日顽耍。

  只因家业已尽,手内无钱,那些朋友都已散去,单单剩得个空身,只靠得姑娘过活,全亏了奉承而致那都院君偏又不喜侄儿别的,刚只喜的是虚奉承,鬼撮脚,俗话说是撮松香,又名为捧粗腿,你喜者我亦喜之,你恶者我亦恶之,这便是都院君一生毛病。惟都飙竟做着了这个题目,直头在这上边下了摩揣工夫,怎教这试官不中了意?

  那晚都白木正要寻些什么鬼话对姑娘说说,当个孝敬盒儿。思量无计,猛然省得道:“是了,我姑娘所怪的是老周,可以奈何得着的是成老头子。只须如此,挑他一场口面,待我于中做个好人,岂不妙哉!”即便走入房中,假做气狠狠的见姑娘道:“禀姑娘得知,侄儿要回去也。”都氏道:“说那话!莫不是谁冲激了你?只须对我说知,这时更深夜静,怎么忽然要去?”都飙道:“姑娘有所不知,侄儿不为别事,我好恨那老周。明日绝早,定要和他讲理。故此、决要回去,好寻几个帮手。”都氏道:“我儿怪他甚来?”都飙道:“姑娘你一个明白人,却被这老奴轻薄,兀自不晓。姑夫整酒,本为姑娘赔话,一个上席却被老周夫妻占去,这也罢了,他又专主拣戏,已是可恶,巧巧的拣本《疗妒羹》,明明把姑娘比做苗大娘,教姑夫讨小老婆的样子,把你轻贱至此,我侄儿也做人不成,只是容我回去罢。”都氏道:“我也肚里想过,总是我那老杀才不好,外人才敢相侮。我儿且不要气坏了身体,明日我自有个处置。”都飙假气一团,客房中睡下。次早,众人未醒,成[王圭]尚在梦中,只听得一片喊声,从内房中倾天叫出道:“老奴才,好轻薄我也!你径一路而来的打趣我,只问那一个老乌龟拣的戏?”海沸山摇的嚷得好不热闹。成[王圭]一声惊醒,正是:

分开八片顶门骨,倾下一桶冰雪来。

  连忙披衣不迭,向前跪下道:“老院君息怒!莫不是怪老夫有失新礼?乞念昨日辛苦眠迟,今日不能早起,有失问候,乞饶初次。”都氏道:“谁责你礼?只问你,既请我赔话做戏,为何偏做本《疗妒羹》?明明的众人前羞辱我,你好作怪哩!”成[王圭]道:“每常别事,院君怪得有理,今番实是院君错怪也。拙夫既忝东翁,亦无自拣之理;他人择戏,好歹岂敢参越,干我甚事!”都氏道:“戏文虽当客人拣了,为何首席送了老周?只问你,此酒为何而设?”成[王圭]道:“首席自然先邻后亲,叙齿而坐。周君达年纪颇长,况我累他吃打,这首席自然该送他坐。”都氏道:“何不先送与我?我不受,再送与他也未为迟这也罢了,你只还我那拣戏的龟子,万事全休。”成[王圭]道:“拣戏料必是首席所主,定是周君达。

  院君没奈何,免究了罢。”都氏道:“我又不会吃人,不过说理。你只唤那龟子到来,说个明白,他若不来,我也不了。”

成[王圭]没奈何,只得梳洗了,来见周智,说与缘由。周智道:“不出吾之所料,我道被那些误了事。也不难,我早已思索在此,只凭着三寸舌根,好歹去走一遭,管取不妨。”成[王圭]暗暗祝道:“说得停妥,谢天谢地!”二人来到成家,周智向都氏唱喏道:“夜来多扰,正欲致谢,忽蒙见招,即当趣命。不知尊嫂何所分付?”都氏道:“老身向来泼悍,谁不知之?昨日尊意拣本新戏相嘲,轻薄尤甚,特请老叔到来说个道理,说得过,只索罢了;若说得没理,莫怪吃个没趣去。”周智从容答道:“嫂嫂,你真是日月虽明,那照得覆盆之下。昨日之戏,神道拣出,极是有趣得紧的,安得说个‘没趣’二字?成员外不守家法,就比做褚大郎;嫂嫂治家严肃,处事有条,大得相夫之体,却便比做杨夫人。以夫人而比嫂嫂,既非小比,以苗氏之风流杖比嫂嫂之新礼。岂是相讥?况即此可使成员外知有当时为夫之体,而不妄效后世之顽夫,日夕恭敬于嫂嫂。此所谓羽翼《六经》,是大有功于嫂嫂之新礼也,何谓没趣?”都氏道:“然则杖妒、见鬼等事,岂不打骂我?”周智道:“这岂是打骂嫂嫂,不过要嫂嫂学取杨夫人,无子而有子,一家骨肉团圆的意思,有甚得罪去处?”

都氏道:“依你们说来,单道我缺陷处,是个没子。自古说得好:‘受人恩处亲骨肉。’但能以恩义结人,何虑无子?今日戏文之意既已说明,只索罢了。如今闲话休题,趁周员外在此,做个主盟,不怕我员外不肯,我和你也了却一条后嗣的肚肠,省得身死之后,卧在床上挺尸。员外,我对你说,看你也有了年纪,娶了熊宅娘子一年多,并无消息,料也生不出了。回头并无枝叶,我亦并无别人,止有侄儿都飙,颇为孝顺,只因父母死后,没人管顾,以致家业凋零。不若立为己子,使彼有父母卵翼,我有儿子承欢,岂不两全其妙!”成[王圭]道:“今日蒙院君说起,拙夫日常间也不想过一次,只虑脂膏有限,不够贤侄阔用,恐难从命。”都氏道:“我意已决,谁敢再说半个‘不’字!”成[王圭]鞠躬道:“但凭上裁。”周智只不做声。都氏道:“周员外何独无言?”周智道:“宅上家事耳,区区外人何敢妄议?况嫂嫂尊意已决,不敢再行参越。”都氏道:“你既不管,只吃酒罢。却好侄儿已在此间,快备香花灯烛。”一面着人就请何院君母子到来,一面着人遍请街坊邻里,唤厨子整酒,随与都飙说知。

都飙惟恐露出挑唆本相,故意睡在床中。听得姑娘说出这段因由,真个赛过赵匡胤陈桥兵变、黄袍加身的一般,径从兜率天顶上,疾地里忒下这顶平天冠,罩在头上,岂不快活!即忙梳洗,来到堂前拜见众客。都氏道:“我儿,你可拜姑爹为父,拜我为母,你即改姓为成,换口厮唤。凡事从我家教,日后承我家业。”都飙即便下拜道:“蒙爹娘恩义,以成飙为己子,自当永承膝下之欢,望示庭前之训。”成[王圭]道:“贤侄,你今为我子,我做爷的,原系经纪中人,也没甚么学诗学礼的话语奉告,只愿你远小人而近君子,去奢侈而务勤俭。当知我这爷的钱钞,不比你都门宅中,来得容易,可以去得容易,要知我逐分厘,俱在省俭中积攒得来。你读书人,不须细说,只莫负姑娘此举。”都飙道:“既受爹爹教育,岂敢再越规箴?前番旧事,朝天门张算命原说是我运限不利,该当破败。以后若再去嫖赌等,孩儿就额角上生个火盆大的发背……”都氏忙抚道:“儿,爹爹好话,你不要便罚誓。周员外是你爹至友,手足一般,可拜作叔父。倘我百年之后,全仗看顾。”

周智断断决不肯受,连酒也不吃,竟自去了。何氏虽来领酌,亦不受拜。成[王圭]也不来劝,一惟怏怏而已。都氏又唤众主管相见毕,随请众客就筵。成[王圭]送位,都飙把盏,男女客侣各各尽欢。

从此两月清宁,并无异议。正叫做暴好六十日,自然上和下睦,夫唱妇随。后来不知有甚变更,可也养得老,送得终否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一回 都氏瓜分家财

成飙浪费继业

引首《水龙吟》“咏杨花” 苏东坡作

  似花还似非花,也无人惜从教坠。抛家傍路,思量却是无情有思。萦损柔肠,困酣娇眼,欲开还闭。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,又还被莺呼起。 不恨此花飞尽,恨西园、落红难缀。晓来雨过,遗踪何在?一池萍碎。春色三分,二分尘土,一分流水。细看来不是杨花,点点是离人泪。

  却说成[王圭]官事初时没人知觉,只半月间,街坊上人人晓得。女婿冷祝,外路贩袋口才回,闻得此事,归来对妻子道:“丈人为官事,你知否?”冷一姐失惊道:“是不知。”冷祝道:“呵呵,你在家下,倒不晓得?”冷一姐道:“既知快快说与我听。”冷祝道:“我只闻得丈人贩了笋干,那知他的详细。”冷一姐道:“老厌倒也由他,但不知干涉娘否?虽然不是亲生,也要尽个虚花体面。快去探望一声,也见我们挂念。”

  冷祝道:“甚么紧急公文,过十来朝,空些去未迟。”冷一姐骂道:“这蛆钻骨头的,别事由你慢帐,娘家有事,还不快去献个殷勤。”

冷祝见妻子发怒,只得收点了行李,换上一领簇簇新浆洗的道袍,带些土仪之物,摇摇摆摆,来到成家门首,放下包裹,到厅高声通名道:“女婿冷祝奉老婆命特来探望,丈人、丈母可还在么?”都氏忙应道:“冷婿家亲,进内就是,何必扬声?”冷祝拜揖道:“丈母有所不知,当年也蒙吩咐过,其后因而斗胆,直造房内,正遇丈母放溺,小婿一揖拜下,丈母回礼不迭。那日你女儿在旁,甚是怪我,是上晚归来,把我打下四五个耳瓜子。故此今后再不敢进内了。”都氏道:“大凡礼貌,贵乎适中。”冷祝道:“适中小事,今后丈母只是不要放溺便好,小婿闻丈人为事,特备土仪数色,与丈母解闷。”都氏道:“你在外路方归,反把礼物送我,生受你了。利息可好么?”冷祝道:“全亏丈人、丈母保佑,利息加倍。只一件可恨处……”都氏道:“恨着何事?”冷祝道:“不瞒丈母说,小婿在江湖上不止一日,目今却被一个客伙嘲坏。虽是讥讽之谈,一发竟把小婿的毛病说尽,甚为有理,故此记得在此。念与你听:

买袋卖袋又买袋,袋本安闲人作怪;

无端出去又回归,为甚买来又去卖。

逐个铜钱上贯穿,成锭纹银都夹坏;

仔细思量解语难,笑煞区区冷布袋。

  都氏道:“依他这样讲来,却教你不要做了买卖。为人不去经营,则与豚犬何异?自古说:勤俭生富贵,富贵越要勤俭哩。”冷祝道:“女婿尽爱富贵,只出外经商,风霜劳顿,其实难受。若得凤凰山变了银子,与小婿日凿数分,随分用度,才是快活。”都氏道:“又来说呆话了!人生坐食,山也会空。你既厌客途,何不措守田园,也倒安逸。待我与你丈人说知,将些肥田美地分拨与你,就遂你的意了。”冷祝笑道:“若得丈母如此,女婿来世情愿变株毛竹。”都氏道:“要他何用?”冷祝道:“小婿无可相报,只除做了毛竹,将来削块板子,为丈母增点威仪,教训岳父。”都氏道:“一向不见你讲笑了。书房中见过丈人,一同用饭。”

冷祝径至书厅,来寻岳父。原来成[王圭]早已知道女婿到来,最是可厌。

  即将帐子垂下,假做睡着。冷祝遍寻不见,连马桶也去掀开看看。一寻寻到帐子内,见了丈人,便高声叫道:“寻着了!寻着了!”成[王圭]道:“那个这等喊叫?”冷祝道:“小婿特来探望,周围不见,原来睡熟在此。敢问丈人,可是害甚么病症?”成[王圭]道:“多谢你挂念,且喜没病。”冷祝道:“我道丈人不像害病的。闻得岳父官司大胜,只打得二十竹片。不知与谁家涉讼?女儿挂念,着我问个详细。”成[王圭]道:“因与你丈母相闹,告到官司。只是做男人的认分亏罢了,倒也不为大害。”冷祝道:“原来与丈母相持!系是风流官事,便打几下,要是疼都不疼的。”成[王圭]道:“怎见得?”冷祝道:“小婿闻得丈母家法,好歹罚跪半日,然后行杖,动以百计,加之揪耳拔须,詈呵辱骂,总也不止一端;及至挨得打数满足,还要从容谢打,次日行动如常,不致半毫有损。如今官棒名虽利害,其实家法反凶;况未常先跪半刻,又不曾辱骂一句,不过打得二十余下,何啻天渊!因此得知丈人这番,想来必不妨事。”

成[王圭]正是厌烦去处,都氏早将酒食送进,随唤都飙陪饮。冷祝问道:“舅舅宅上颇远,为何一唤就来?一发竟没客气。”都飙道:“小弟就在后园看书。”冷祝道:“原来如此,怪得恁速。”都氏道:“你还不知,舅舅因我与你丈人厮闹,已立他为子。因你不在家,连你妻子都也不接他来。”冷祝道:“这样讲来,目今的舅舅,倒是个没底的人物了。”都飙道:“怎见得?”冷祝道:“马桶打去了底,不是改甑了?可贺!可贺!”说话之间,酒食俱已罄尽。

冷祝起身要归,都氏吩咐道:“目下淘你丈人的气,弄得骨瘦如柴,面皮黄落。我做娘的好不记怀女儿,他做女儿的,全不念我。今晚回去,千万与他说知,着他明日就来望我一望。”冷祝道:“丈母说那里话!女儿在家,莫说丈母,就是丈母家一只老狗,他也每常动问,安得不念母亲?明日就着他来。”

冷祝到家,门已关上,冷祝拾块砖石,把门敲着,高叫一姐道:“丈夫回来,也不教他床上接风,这时把门闭了,臭花娘,莫不恋着汉子?”一姐正是备些肴馔,等待丈夫回来同着,见他傍晚不至,料在娘家取扰,每常不醉不归,因而独自吃完,收过残物,背着盏灯儿坐下等候。听得打门之声,即忙开门放入,问道:“为何大呼小喝的?骂那一个?”冷祝趁着酒兴,胡言乱语的也不回复,竟把妻子搂住,就要亲嘴。冷一姐道:“休得发狂,且将娘家事体,说与我听。”冷祝摇头道:“不说,不说,真真不说,你这些雌儿们时新作怪,各各效尤,似你母亲辣豁更甚。我若说来,你便一学而就,区区臀上实是打不起!”一姐便把丈夫耳朵一把揪住,道:“小猴子,说不说?”冷祝甘忍着疼,毕竟不说,口中只是“汪汪”的叫道:“啊哟,你的爹便打他几下,干我鸟事?

  你的娘怪煞你也。”一姐即忙放手,问道:“母亲怎生怪我?”冷祝道:“丈母怪你不去望他。日日淘了丈人的气,没处去说,故此将都家舅舅,表正做了儿子,家财田产,一并与他。你我空自眼热,只落得没分。”一姐听得这家话,就是钉钉牢眼睛,冰冻僵鼻子的相似,半晌声也不做了,暗想道:“老儿向来怪着我们,老娘须是爱我,虽然七伶八俐,常也落了我虚哄套子,每每沾染他些。目下便疏淡得个把来月,怎便抛撇了我?别事尤可,若继了都白木在家,我们真是皮外卵子,决乎水屑不漏,可不枉了向年趋奉!且不要慌,明早待我去看个动静,再作道理。”即唤丈夫安置。那冷祝原是浑帐的人,那里把此事放在心上?况兼出外月余,免不得欲火已动,这接风筵宴,不须说得。

次日,冷一姐一轿来到爹妈跟前。只道这番不比前了,谁知都氏一发相爱,女儿相唤未毕,便一把拖入里边,说张道李,冷疼热痛。一姐见娘热簇簇的,也便放出那播云弄雨的唇舌来。母子二人,真是《杀狗记》中柳龙庆对着胡子篆谈心,两人说得津津有味。一姐问父亲乞打之由,都氏又好似薛仁贵月下叹功、关云长单刀赴会的相似,直把自己雌威一五一十说得天花乱坠。一姐称羡道:“怪得你女婿不肯对我讲,道孩儿学了母亲手段,便要教训他。我想孩儿吃他一百年饭,怎学得我娘半些?爹爹也该是这样比较他才好。只周家老贼,再打他一顿方快。”

  都氏道:“我娘也有此意,可惜何院君与两个儿子再三求告,戏席赔话,故此轻放过他。”一姐道:“这也罢了,儿又闻得爹娘继了都家弟弟,女儿十分喜欢。为何娘不与我说知?敢是怪着女儿?”都氏道:“我的儿,我为何怪你?只因官事匆忙,第二日走马成事。你爹那里心肯?不过惧着母亲,勉强应允。故此各样不管,星星是我料理,一时失记,不接得你,娘也并无他意。我儿,你不要因我有了儿子,你便冷落了我,日后事体,你但放心老儿那里?”

  成[王圭]即忙答应道:“女儿到来,务必要买些甚么食物。老娘要的,吩咐就是。”都氏道:“女儿不是别人,家下所有,尽可吃得。你且坐下,听我说来。”成[王圭]臀尖略略掂椅而坐。

  都氏道:“老儿,今日唤你,并无别说,只因你我年老,回头并无亲人,刚只一子一女。虽非自生,常言道:‘孝顺的便是骨肉。’如今诸凡事业,少不得俱是儿子所有,那做女儿的,岂不落空?论来手掌也是肉,手背也是肉,该把家事对股平分,但是子女有别,也须三与其一。你可将所有产业一一派出,也不必接得老周,这般费酒费食,只须你我均匀分析,趁早交与他们,完却一生之事,你的意下如何?”

  成[王圭]沉吟半晌,答道:“我既无子,所有产业,自然该付他人。但我年纪虽老,尚还未死,倘经分析,柄归他手,他若得产之后,事产兴隆,便夸自己力量所致,倒也还好,如或因有外来之产,漫不经心,不无颓败,那时供给不敷,彼此不乐,在我,责他不孝;在他,怪我不慈。上下乖违,彼此交怨,正是勒马临崖,收缰恨晚。偏又不死不健,拍手无尘,做个寿则多辱,老厌、老废成何体统?古人云:‘宁可一日无钱,不可一日无权’老娘要分析虽是,只恐以后着为先着,难免旁观之诮,只待我死之后,任凭老娘主张;若或一日还活,这事实难从命。”都氏道:“老儿差矣。你既知少不得是他人之物,何不早做个人情,也得儿女们欢喜,又免他的争忿,有何不妙?假如你若先死,人便欺我女流,便有许多议论,还留我老娘有些主意;若我先死,你便内无主掌之妇,外有欺瞒之人,弄得你没绪没头。

  管南失北。一遇拂意,不久泉下,那时五虎攒羊,做了个没主丧家。只图抢物争财,谁来管你尸首?只怕早晨一死,晚上家业已尽,刚剩你臭败尸骸,人人掩鼻吐唾。不若依我先识,趁着康健,均分派搭,致他两下无异,岂不是十全之策?”成[王圭]道:“就依老娘指教,把产业编作一册,除祭葬外,阄做三股,仍是老朽执掌,待我一死,就与他们收管。”都氏道:“只系多事,要晓得忙了一世,把这当家担子交与他们,一则可使他操持筹算,我和你又可眼见他们力量,又可于中调度他们;二则也讨得一日快活饭吃。也说道做儿女时,供养了父母,今日也做日父母,受受儿女供养,不枉人生一世,草生一秋。若依你,至死方歇,又何异于田坂里耕牛,驿路上驴马,到老奔驰!何苦,何苦!依我说,好好去取了一应文契账目到来,再也不必迟延了。”

成[王圭]撑持不脱,叹了口气,忍不住两泪交流而出。来至帐房,把这许多文契账目,一一检点,不觉放声大哭道:“我成[王圭]若得个小小孩子,决不到有今日!便有远房子侄,也不付与他姓。天呵!可怜成[王圭]一世辛苦,今日老不贤逼勒,轻与他人。罢!罢!罢!我成[王圭]该有结果,定须不做乞食饿殍,若或暮年该苦,只索由天!”把泪痕拭净,掇出一箱子纸札,一一抄誊名目,分文也不瞒落。原来凡百买卖挪借,俱系都氏经手,以是难于作弊。

不多时,三股派明。都氏一面着人去唤冷布袋,一面馆中唤出都飙。成[王圭]道:“今日唤尔等来,并无他事,只为我两人年老,所有产业,免不得付与尔等,母亲恐防日后争执,今日特地派明,分与汝等,归身用度。但此产入手,便系己物,或守或变,我亦难管,也只要晓得区区得来时,须不似你二人今日的容易,便我死也瞑目了。你二人各执分单一纸,以为照证。”成[王圭]写道:

  立分单人:成[王圭]。

  今因未及生子,膝下无人,老妻甚是着急,只得将产业派作三股,以二付与内侄都飙收掌,计开于后。田若干亩,地若干亩,屋若干所,山若干亩,池若干口,解库二所,首饰器皿未派

右分单付继男成飙收执

年 月 日押  

  成[王圭]照式写下二纸,朗声读与妻子听过。都氏道:“有心如此,一发将文契交付他们收管。”成[王圭]道:“罢!

  罢!有心做双空手,要这文契何用?”便双手递与妻子。都氏先理一宗,并分单一纸,递与冷祝道:“女婿,这都是丈人丈母血汗得来,千万不可因而奢移,以辜我意。”冷祝道:“小婿极是省俭的,只冷粥呷碗,也会过了日子。”冷一姐错听,只道丈夫要呷碗的是酒,便发怒道:“贪嘴猢狲,刚刚有了产业,便要呷酒,过了今日,若不说明,后来怎生了得?若要吃酒,只不许得产!”冷祝慌了手脚,那里分辩得出?亏了都氏,将女婿言语曲为解明,一姐方才息怒,还要说个明白。

  都氏道:“我儿不必作吵,你不过要他守法的意思,我有处置在此。女婿过来,听我传授,你可知丈人致富之由么?”冷祝道:“一来时运好,二来力量好罢了,有甚难晓?”都氏道:“非也。丈人致富,皆由畏我得来。故孔子曰:君子有三畏。你道那三畏?少年畏父母,中年畏老婆,晚年畏儿子。人能全此三畏,自然国富家饶,岂不成了君子?假如年少时能畏父母,自然学问精进,不堕荒淫,这是一畏好了;中年能畏妻子,自然恪守家法,不致浪荡,这是二畏好了;老年能畏儿子,务必胜我一分,自当让他一着,这是第三畏好了。你的丈人,少年没了父母,老年没有儿子,故此前后两畏,不曾行得,只自遵行得中年一件,便做成偌大家计。可见圣人之言,一字千金,不可轻易读过。贤婿,你今莫学别人,也不必全得三畏,只学你丈人这一畏也就好了。你们初进之人,苦无直引,只把我新礼讲解一明,自能达其奥矣,你丈人遵行已久,讽诵颇熟,今日你若情愿得产,必须遵我新礼,免我女儿淘气,若不肯依,休想产业。”冷祝恳求道:“不要说新礼,便是新新礼也依了。”都氏道:“既肯依,且对你妻子跪下。老儿可念与他听。”冷祝即忙掇把椅子,请妻子坐了,自己竟跪下。成[王圭]站在旁边,将新礼朗诵一遍,细细又讲解了一番。

  冷祝点头受记已毕,然后拜谢丈人丈母。一姐也拜谢爹娘。都氏吩咐道:“我儿,治家当以勤俭为主,待夫宜以严肃为先。冷婿既受我礼,决不教你淘气,若有不遵,再与你竹片一条,打他几下,自然会好。必须修整妻纲,不可废我遗烈。”一姐唯唯受命,收取文契,夫妻二人即日归家。不在话下。

都氏又理了一宗文契,并一纸分单,交与都飙,道:“我儿,这是你的,好好收下。”都飙道:“爹娘既将文契交于孩儿,儿量本事,亦不下于祝姐夫,为何姐夫便得归身收息,孩儿只又执纸空契,请问爹娘,是何意思?”都氏道:“我儿有所不知,你爹爹说得有理,你读书人,当精心向学,若一涉世务,便心无二用,如何济得事来?故此爹爹着你专心于学,这些撑家勾当,我爹娘在一日,替你管一日,你只放心,必无他意。”都飙见姑娘吩咐,便也不敢强辩,只得将文契落袖,暗想道:“我姑娘一个聪明人,又被老子瞒过,老子本意原不肯实心与我,假以分心之说,哄过姑娘,意欲做个执票不如管业。我想如今馆中,总是赴名读书,常是接取娼妓到来,也要银子用度。常言道:‘素富贵行乎富贵。’难道如今的都相公倒肯省缩悭吝不成?老龟子勒定产业,其实是条好计,谁知我又是个再世的张良,偏不堕他计中。文书票押已落袖里,只须寻个主儿,行起‘土四贝’(按:土四贝组合即卖字)的勾当,何虑手头乏钞哉!”计议已定,便作欢颜,将爹妈倒身拜谢。

即日归馆。不数日,便把上项那条计策行出。果然手头充足,即便尽心浪用,百奢并举。正是偷腥猫儿,旧性不改。这一向手内无钱,竟把旧时一班朋友都疏失了,如今囊内有物,安得不想故人?随即带了十来锭银子,独自个摇摇摆摆的去访旧友。行不多时,已到一条小小巷内,就把一间黑避觑的房子叩响,问一声:“可在家么?”早有一人应声而出。怎生模样?但见:

满脸堆来是笑,浑身妆就是俏;

出言甜似铺糖,作事利如张钓。

计穷墙上蜗牛,得志山中虎豹;

每从背后看来,但见肩窝过脑。

  那人不是别个,正是那嫖赌行中,有名做领袖的张煊,绰号“热帮闲”的便是。张煊见是都飙到来,倒也不甚快乐。瞧见都飙身面上衣冠楚楚,竟不似上年光景,量来有些汁水,便将欢喜鬼面连忙抹下,带笑连躬兜袍大喏道:“小弟久失请教,不知大官人到来,有失迎候,得罪,得罪!一向可得彩否?”都飙道:“小弟自从别后,把贱姓都改了。”张煊道:“大官人尊姓一向好的,如今又加之一改,更觉温和,更觉慷慨,有趣得紧。”都飙道:“不是这姓。”便把出继根由细说一遍。张煊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叫小使:“快快杀猪宰牛,与成大官人庆贺。”都飙道:“这倒不敢扰兄,小弟带银在此。”张煊道:“岂有此理,日常只是扰兄,今日到舍下,难道又扰兄?也罢,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双手接下银子,递与小使道:“你将这银与小易牙,买些食物,说都大官人在此,就要接他同酌,还要他来安排哩。转身一发唤赛绵驹一同到来,陪大官人吃酒。”小使应声出门。都飙默然无语,张煊欲待寻些笑谈说说,见都飙不乐,不敢多言,便问道:“我看大兄遵颜,像是有些不乐,敢是为何?”都飙叹口气道:“嗳,一言难尽。目下牢狱之灾,实是受用不过!”张煊惊道:“甚么官事?”都飙道:“也不为官事,也不为私事,恨只恨我家晚老子,请下一个先生,十分不知趣向,苦苦叫人读甚么书,每每的我对他讲道:‘先生;你教书的只要馆谷罢了。’他却一毫不懂。张兄,瞒不得你,算来阿弟这人,要读些甚么书,写些甚么字?日日被他聒絮不过,烦恼得紧。故此今日特来兄处消遣消遣。”张煊道:“怪得大官人不乐,这样不知趣的油嘴先生,一个戏法,直撮他九霄云外去哩,不是趋承大官人,说你眼儿带秀心中巧,不读诗书也做官,读甚么书!不记得《论语》上说:‘何必读书,然后为学。’这先生可是不读到这句的?不要睬他,不要睬他。”都飙道:“张兄,你说的一个法儿,直弄他九霄云外,请问计将安出?”张煊道:“大官人,你聪明人,不须细说,只须在令尊前,今日说他不讲书,明日嫌他不教字,后日说他不作文章,令尊决乎着恼,去见先生。那先生见你父亲到馆告舌,决定又加严紧,大官人仍前又是这等葬埋他,令尊决乎不信。大官人只捡海篇上难字、独脚虎的酒令、没对副的课联,终日撮些,将他盘问,他一时间自然还不出来,你便对令尊讲道:‘先生字也不识,教孩儿读些甚么书籍?’只骗得令尊见信,他生意中人,自然把先生怠慢,那腐货自道一景,见东家相慢,管教不日辞去。只当拔去了眼中钉,岂不是好?”都飙道:“大兄所说极妙。但我老子又要另请,终久不是了局,如何是好?”张煊道:“不难,别的先生还有肤面刚骨,假意要下请书,先讲束修,与你令尊,算来无缘。不若小弟一个朋友,与我极其相知,现是府学中生员。只因功名蹭蹬,连走十七八次科场,也不曾入得一次;便是岁考,累年定在四等。做人极其有趣,坐馆更是所长,不惟不论束修,只要寻得一年豆腐饭吃,就肯坐下。敬东翁如敬君王,待学生如待父母,随你舒畅,再不拘束。小弟若荐得这一个敝友到来,管取大官人开爽。”都飙道:“若得他来便好。倘是不屑教诲,如何处之?”张煊道:“大官人又来说笑!目今先生多如学生,钻得一个小小乡馆,也便是苍蝇见血,一哄都来,有的把成关酒半年前就摆,有的荐馆钱两月前就送,尚且轮不到手;况今大官人府上肥馆,争也争不到手,有个不来?”都飙喜道:“千万要老兄在心。”

说话之间,酒肴已备,小易牙辈,总是向年赌友,不妨列坐。门外又有一人进来,但见:

  扭捏身躯,温柔性格,声名已匹高唐,技艺不惭郢氏。木易草化真妙手,故人小撇是专门。

  来者就是善于音律的赛绵驹。四人见毕,各各坐下。都飙道:“今日蒙张大兄厚意,我等各宜痛饮,推辞者先罚一大觥。”张煊筛杯热酒,递与都飙道:“借花献佛,就求大兄行个令,约束众人,如何?”都飙接过酒来,一气饮下,道:“列位贤兄,小弟只取个如法罢,酒底只把自己绰号,串一偶语,不合式的,罚两大觥。小弟道起:

  都白木,都白木,肚里原无半点墨,半点墨。可是行尸,应同走肉。从来嫖赌行中熟,不惜黄金贱珠玉,贱珠玉。有日囊空,齐人妆束。”

  小易牙等一齐道:“好!”第二杯就该轮着赛绵驹。赛绵驹掇起酒杯,骨嘟饮下,想了一会,扯出一套道:

  “赛绵驹,赛绵驹,肚里原无半句书,半句书。阳关三叠,一曲骊珠。后庭花果万千枝,皮场庙里多精致,多精致。赖有屯田,问津可据。”

  都飙道:“这也罢了,只是出口太迟,也要罚一杯。”绵驹道:“酒是去不得了,情愿唱只曲儿当数。”都飙道:“这也使得,便准折些也罢。”赛小唱道:

  “论人生,男共女,匹阴阳,前对前,如何后宰门将来串?分开两片银盆股,抹上三分玉唾涎,尽力也筛将满,那里管三疼四痛,一谜价万喜千欢。”

  赛绵驹唱毕,斟酒送与小易牙。小易牙道:“我也拼得罚酒,只把脚册乱道与你们听:

  “小易牙,小易牙,身伴原无一技佳,一技佳。不惟煮水,且会烹茶。鱼头肉卤味堪夸,鹅汤鸭汁先尝着,先尝着。宾客余残,区区饱嚼。”

  都飙道:“倒也通得。如今过令。”小易牙将酒送与张煊。张煊道:“小弟道出家门,岂不有类篾片?到今日方才恨杀当年取绰号那天杀的。也说不得,也要勉强完个故事。”把酒饮干道:

  “热帮闲,热帮闲,手内原无半个钱,半个钱。全凭一嘴,赚尽人间。说无说有撇空拳,踢天弄井专行骗,专行骗。铁甲面皮,何愁缺欠。”

  都飙道:“偏独大兄说得不好,要罚三大杯。”张煊道:“为何小弟该罚?”都飙道:“你的本事,难道只会‘马扁(骗合为骗字)’?还有那嫖赌二字,将欲瞒谁?”张煊道:“嫖赌虽是在行些儿,却也难于名状,故此倒不说了。”都飙道:“为何倒不以为名?”张煊道:“大官人岂不晓得,孔夫子也道:博学而无所成名,又不道:大智若愚,大巧若拙,大功不赏,大名不扬。只因小弟嫖赌最惯,加之目下功夫大熟,故此难于名状,只索罚酒了。”都飙道:“好花嘴,一向不见,越发会说天了。嫖赌行中,除了区区,数一数二,数到三五百上,也还轮不着一个热帮闲影儿,今日一竟夸口到这田地,也忒煞油嘴!”张煊更加假意逞能,都飙只是不服。

  两人正聒絮间,赛绵驹道:“何必斗口,今日小弟在此,做个见证,大官人何不先将赌的手段,施展出来,把老张直头打下戏台,看他有何面目再见江东父老?”张煊道:“我何惧哉!”都飙道:“他身边没有现管,不与他赌。”张煊道:“只你大官人有银?不敢欺说,如今的热帮闲,不是当年的人了!”小易牙道:“又来卖嘴!不过老婆面上得了一二百两银子,直恁的数黑论黄?若有现物,拿来看看。”张煊就拿出四五锭真纹银子——都是预先吩咐小易牙挪借来的,又有许多低假金银首饰酒器,摆上一桌。赛绵驹伸舌道:“果然话不虚传,热帮闲真发迹也!

  既如此,待我掌管筹码,现银打发,就此交锋。”小易牙随即收过酒席,铺下绒单,搬出法物。都飙就将十两银子打下筹码。张煊道:“有心见驾,十千勾得几掷?”都飙道:“今日不带银子,岂可空手赊筹?”赛绵驹道:“大官人又来见浅,却不道口响是钱。小弟放筹,料想大官人不亏小弟,赊筹又何妨哉?”连忙又送过三十千筹码。张煊也打五六十千。小易牙道:“我也来买十来千,做个搭盆耍子。”

四人周围坐下,放开骰子,呼红喝六,叫喊连天。张煊假卖破绽,挫些眼色,不多儿注,将自己筹码尽行输在都飙面前;兼之小易牙又输,竟把个都飙面前,堆做山高的筹码。都飙满心欢喜,极口夸强。张煊手中一筹也无,还要讨掷。都飙道:“好个博学无所成名的相识筹都没有,还要来掷?”张煊道:“胜负兵家常事,那里怕得许多?热帮闲要是这等输去,少也还有二十多场好赌,结末还有个妻子底装,拼得输了,与你贴个枕头相送。”便又将些假物押筹。赛、小故意憎嫌道:“那里值得许多?你赢不必说,多分又是大官人赢了,我掌筹要兑出雪花样的银子来,不当耍处。”张煊道:“又来嚼舌!放顺溜些,该有三十千买,只打二十千罢。”有了筹码,复手又掷。都飙还道是前番爽快,那知张煊换了肚肠,放出辣手,起落之间,眼挫里换下一付药色。也不知是甚么大小面,夹板、吊角、钻铅、灌水之类,加之钳红坐绿,在张煊那一些儿不会?在都飙又那一件儿不吃?更兼赛绵驹代开筹码,若见张煊赢了,假意要强捉个头,张煊趁手一夺,赛小便趁手灌下一把大筹,算来就是无数。俗话叫做灌水。只这起骰、灌水二法,也说不尽其中新旧奥妙,从来也不知断送了多少真真豪杰。那怕你这个都飙?眼见得输做干干净净,小易牙又将些美言粉饰道:“这一通不过酒头快,大官人不要惧他,只多打些筹码,叫做肚饱稍宽,他就是好马,也须跑乏。”都飙不肯伏输,真个似金弹子打灰堆——去一个,没一个,出一注,输一注。

稍管已完,立起身道:“今日倦怠,兴致不高,以致暂蹶霜啼,明日多带些银子,定与你见个高低。”张煊收起筹来会银,赛绵驹代为挑起,都飙只得将些金簪、金戒子、剔牙之类做个色头,辞归。

  张煊三人即将赢的现银,一十余两分讫,再定下许多诡计,准备次日临场。

  后来都飙果不出三人之范,只一个来月,兼嫖带赌,产业卖去十分之三。街坊上人人晓得,只瞒过成[王圭]夫妇不知。真个风卷残云,雪消春水,早动了家下一人之心,另又生出一段文字。

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二回 石佛庵波斯回首

普度院地藏延宝

引首《战国策》 “冯谖为孟尝营窟”

  冯谖为孟尝取责于薛。曰:“责毕,何市而返?”田文曰:“视吾家所寡者。”谖之薛,召诸当责者悉来,乃矫命以责诸民焚其券,民称万岁。归以语文,文不悦。后文遭谪,就国于薛,民迎遮首。文曰:“冯先生为市义,今日见之矣。”谖曰:“臣闻兔有三窟,仅得免死耳,今日一窟,当更营其二。”当为相数十斗而无祸者,谖之力也。

  却说都飙用热帮闲计策,镇日在父亲跟前,把先生憎长嫌短,果然那成员外耳软,不审来由,便把旧师辞去。正欲另延一位,适有张煊拜谒,不叙别事,单把杭城先生比高较下,褒贬一番,然后说到自己身上,道:“闻得宅上要请西席,小子特来晋谒。因有个相知朋友……”怎的怎的赞上一通。成老原不在行,听见说是府学朋友,一定好的,况兼修仪出口又轻,礼貌说来又好,一说便允。

另日请至家间,果然如张煊所说,莫怪他腹中不济,原来也是个光棍出身。滥冒青衿名色,实是积年“马扁”。姓裘名屹,表字文盖。

  都飙自从这个裘屹先生,莫说学业渐进,且是师生相得。却嫌家下烦杂,便移馆在西湖庄上,每日嫖赌等情,那件没有?亏得裘先生荐头,又添上一个新友,姓詹名直口,独有变卖行中,一发即溜,都飙凡有缺乏,即便谋之于詹,无不应手。此最为得力之益友也。

原来这詹直口,就是上年替熊阴阳讨翠苔做中的,故此与熊阴阳最熟,别人前尽是隐瞒,惟老熊处每每露出些消息

一日,老熊闻得女儿有病,便来探望,见过院君,竟进女儿寝室。熊二娘见父亲到来,便迎接道:“不知爹爹到来,有失迎候。母亲可好么?”熊老道:“母亲虑你不健,特着我来探你。可健了否?”熊二娘道:“论儿身中,颇无不快,但不知因甚每每不乐。”熊老道:“儿在此间,不愁你无衣食,忧他则甚?”熊二娘道:“爹爹有所不知,只吃我家员外,把大娘忒尊奉过了限。上年依大娘说,承继都家大官回来,已不是了;目下又听了大娘法令,把产业尽数分开,与冷布袋一股,都大官二股,其余剩得些须,俱非实产。我想大事已去,再难挽回,日后不测,如何是好?”熊老道:“是了,是了。

  我道成员外也还未穷,怎么将产业托着内侄变卖,原来分了与他!”二娘道:“有这等事?我道此人虽不务实,或者父亲死后不能保守,原来目今变卖,如何勾他消费?爹爹,你那里听来?”熊老道:“就是隔壁那詹直口,与一个做闲汉的热帮闲,又有甚么小易牙、赛绵驹、裘屹秀才,一班儿朝朝饮酒,夜夜宿娼,把银子土块相似,只怕那些产业,卖得七打八哩!难道员外、院君,一毫也不晓得?”二娘道:“那里晓得!当时管事的是成茂,此人忠心忠义,收租讨账,一毫不苟。自从逃走了翠苔,老院君不知怎的倒怪了成茂,另用了成华。这人向来油滑,必是通同作弊。

  成华既肯隐瞒,两老何从而知?”熊老叹息道:“唉!成员外辛苦一世,争来与他恁般撒漫,也不是个长策。我和他既在亲中,又是好友,与他说知才是。”二娘道:“爹爹。你若去说,也不为功;不说也不为过。女儿想来不说也罢。”熊老道:“我儿,说与不说,俱系小事,你只盘盘泪下,敢是何意?”二娘道:“女儿既与成员外一家,自然休戚相关,何忍见着恁般事体?况员外、院君待我极好,他两人朝不保暮,设有不虞,凡百尽归他手,这样一个浪子,谅来保得几时家业?望他膳养,多是不稳,后来日子正长,想起怎不垂泪!”熊老道:“凡事还有老父在此,你也不必过忧。”二娘道:“论爹爹处,自然可以栖身,女儿想来不是终身之策。

  儿有一算,思之极熟,但只可惜没个好的去处。”熊老道:“我儿,要寻甚么好处?终不然想改嫁?”二娘道:“非也。儿念身生于世,形体不全,命运薄劣,究竟都是前生罪孽,以致今生如是;今生若再错过,来生又当何如?不若及早回头,剃发为尼,博得清静度日,上可以报答养育之恩,下可以完就衣食之虑。只怕世间庵观俱是酒肉法门、贪淫家法,倘是名教不正,不惟玷辱家门,抑且有违清课。怎生访得一所真诚庵观便好。”熊老道:“我儿此言极是。你既无夫妇之念,又没子女之累,出家一说,极为相宜。待我与成员外再行计议。”

  

熊老与二娘来到堂前,成[王圭]留住待饭。熊老对成[王圭]道:“小女适间与在下说,多蒙员外、院君相爱,情逾骨肉,在下十分感激。但他孩儿们立了一个小见,教在下也难主持,不识员外、院君尊意肯否?”成[王圭]道:“令爱有何吩咐?”都氏道:“二娘有语,只与我说就是,何必对令尊讲。”熊老道:“不是小女有甚不足,他单道自己命中薄劣,八字偃蹇,目今蒙员外、院君荫庇,只恐后事难卜,故此有志披缁,无情傅粉,将欲剃发为尼,寻个修行去路。一可以忏已往之愆尤,兼佑员外、院君之福祉。在下颇然其说,但不知二位意下如何?”成[王圭]道:“嗄,原来有此善念!我想起来,他虽无所出,亦应老死香闺。嗳,我年已老,多分管他不完,反为不便,既有此心,亦是好事,不知院君意下如何?”都氏道:“二娘子虽是无儿,与老身极其相得,向在家中,情同姐妹,得他在家,老身也有个陪伴。他今举了此意,决是难留,我实割舍不得!只待老身过世后,任你出家,也未为迟。”二娘道:“多蒙院君相留,妾固不当违命;

  但道念一生,惟恨皈依日晚,在家混俗,不无尘事所关。切忆身为废人而不回心向道,惟恐当来之世,望此废形而不可得,那时悔之晚矣。惟员外、院君发慈悲心,行方便事,舍此微躯,周其衣食,使妾得日向佛前忏悔,祈保员外、院君多福多寿,妾之愿也。乞二位裁之。”都氏挥泪道:“这样讲来,二娘子你真舍得我去?也罢,你意已决,岂敢相强,其后供养所需,俱是老身措办。”成[王圭]道:“你只管僧帽鞋衣罢了,道粮之费,我就听起水田十亩与他,生别膳养,死为殡殓,也见你我情分。”都氏道:“这才是理。”二娘子再三感谢。成[王圭]问道:“二娘,还要在那里出家?”二娘道:“正要员外与老父眼同觅一好处才妙。”成[王圭]道:“和尚家,我到时常相处几个;那尼姑们,只院君不放进门,我却一处也不晓得。闻有几座尼庵,说道里边有若干女众,不论老少,不计其数,从幼含花女儿出家的都有。不知怎的,不拘在山在市,都把个门儿镇日里紧紧关闭,日日又有道粮,并不出门抄化,我想这班都是真正好尼姑庵了。”

  熊老道:“员外,你真是个老实人,岂不晓得古人说:‘僧敲月下门’,正为那关的,所以要去敲。里边专一吃荤吃酒,千奇百怪,胜似男人,无所不为,无所不做。还养得好光头滑脑梓童帝君相似的小官,把来剃了头发,扮做尼姑,又把那壮年和尚放在夹壁弄里。有人来时,只做念佛看经,没人来时,一味饮酒取乐。甚至假修佛会,广延在城在郭缙绅、士庶之夫人、小姐及人家闺女、孤孀到于庵内,修斋念佛,不许男客往来。有那等不信的小伙子、恶少年要去看妇女、乱法会,又有那等开眼孔,假慈悲的举人、进士、乡宦们,有血沥沥的护法告示当门遍挂,你道谁敢再来多嘴?那些妇女们挨到黄昏夜静,以为女众庵中不妨宿下,其家中父亲、丈夫也不介意。谁知上得床时,便放出那一班饿鬼相似的秃驴来,各人造化,不论老小,受用一个。那粉孩儿样的假尼姑,日间已就陪着一位夫人、小姐,晚来伴寝,是不必说。其内妇人之中,有些贞烈性的,也只插翅难飞,没奈何,吃这一番亏苦,已是打个闷将,下次决不再来,惟恐玷了声名,到底不敢在丈夫跟前说出,那为丈夫的也到底再悟不透。及至那等好淫的妇人,或是久旷的孤孀,自从吃着这般滋味,已后竟把尼庵认为乐地,遭遭念佛,日日来歇,与和尚们弄出妊孕,倒对丈夫说是佛力浩大,保佑我出喜了。你道那班为父为夫的,若能知些风声,岂不活活羞杀?故此在下说,极可恶是那关门的尼姑哩。”

  都氏道:“熊老伯为何晓得许多委曲;难道果有这们事体?”熊老道:“这些事,是我们明理的方才晓得,那仕途赃坯与那民间俗子,谁知这段缘故!”成[王圭]道:“仕途上那班狗男女等,他这样才叫做男盗女娼。但是那为尼的,舍己之田而肯使耘人之田,恐亦无此不妒之尼?”熊老道:“员外执见甚腐。他做佛会,一月不过十次,其余日子,俱是尼姑独占。况且那等来从帐的妇人,吃着这般美味,回家罄其所有将来布施,正叫做酒池肉林、色渊财薮,岂不是普利道场、无遮大会?”

成公成婆不觉大笑,熊二娘合掌道:“阿弥陀佛,孩儿未有片香及于佛门,爹爹恁般谤佛,皆是儿之罪也。”熊老脸红道:“这是因话说话,有甚罪果?”成[王圭]道:“闲事休题。老丈洞察其中之利弊,必能悉知其中之真伪。趁早定夺一处,以便择日行事。”熊老道:“若要假至诚的,倒也颇有;若要真诚去处,其实罕有。只闻西湖南山有一所小小茅庵,不多几众尼僧,自耕自食,不善扳缘,奉侍一尊古佛,却是石头凿成,因此叫做石佛庵。庵里住持法名妙音,此尼年过六旬,颇有德行。

  只怕山路崎岖,来往不便。我儿可也中意否?”二娘道:“儿所嫌者,正是近城市的去处。那深山僻坞,正好修行、念佛的妙境。只待员外去看一遭,便知端的。”

  

熊阴阳归家,说与妻子知道,熊妈妈亦不相阻。次日,熊老邀同成[王圭],竟去石佛庵随喜。行走之间,已是本庵门首。但见:

  石径逶迤,溪流曲折。老桠树鸣几般古怪幽禽;峻峰巅结无数绵缠藤葛。不闻鸡犬,惟余隐隐钟声;未见茅篱,只有微微烟火。白云笼禅宇,紫竹阴森护梵官。

  二人抄转竹篱,又渡过一条独木板桥,来到庵前。见一个粗丑老尼出来汲水,二人打个问讯道:“妙音师父在家么?”老尼答道:“家师礼忏方完,正是止静时候。善人方丈请坐,待小尼通报,以便相迎。”熊老道:“你只对妙音师父说,就是城中做阴阳生的熊老爹,见他有话。”老尼道:“我道有些面善,原来就是熊先生。多时不见,便不认得了。此位员外上姓?”熊老道:“便是我家前街开解库的成员外,你难道也不晓得?”老尼道:“哦,是了,我记得十来年前,跟随家师同化月米,正来到你们前街一所解库里募化,想就是这位员外,将些钱米出来,只见一位长长大大的院君,虎也似的骂将出来,把这员外拖翻进去。惊得我师徒走也不迭,正不知甚么缘故。敢问员外,可是令堂太夫人么?”成[王圭]道:“惶愧!便是我家老妻。常是如此,那里作得正经!”老尼道:“怪得恁般后生,我道这院君那得偌大儿子。二位坐下,待我唤师父来。”

妙音闻知,即忙出迎,叫备茶饭。二人把所事从头说了一遍,妙音不胜之喜,更闻有田赔堂,岂不中意?满面堆笑道:“怪得夜来梦见一位金色身的罗汉降临,原来应在宅上。我倒不知熊先生的姑娘嫁与成员外,弟子许久不入城来,不曾奉贺;如今既要出家,实是美事。佛[口罗]佛,他本是个娇美女姑,又嫁作富家娘子,怎挨得我这里黄齑淡饭?”熊老道:“小女极不在此的。”成[王圭]道:“师太不必记挂,凡百小菜之类,在下不时送来。况且这位二娘与我家老伴儿甚是相得,若一来时,只老妻送的小食,也够众位食用。”妙音道:“如此甚好。员外曾择日否?”成[王圭]道:“尚未。”妙音道:“我有本历日在此,就请熊先生择个日子,待弟子好备斋供。”熊老择道:“明日算来做不迭,后日又是丁日,彭祖忌丁不剃头,看来只有初八日上好,又差是个绝日。”成[王圭]道:“绝日不好,另看个罢。”妙音道:“不妨,所喜的是这绝日。我等出家人不比俗家做事;况净头之意,正要意绝、心绝、情绝、欲绝,才是出家本色,买也买不个四离四绝的日子,正妙得紧。”成[王圭]道:“这也有理。的于这日,我等齐齐送来。”

妙音请二人斋饭毕,二人别归,已有半晚半景。正行间,只听得背后簌簌的响,熊老道:“山深路僻,甚么走响?”成[王圭]连忙回头一看,原来便是成华。熊老问道:“你可来迎接么?”成华道:“迎接到不早上来了,饿死我也。”成[王圭]道:“为何早上到来,在此受饿?”成华骨嘟张嘴道:“老员外做人诚实些,也免得院君相疑,又免得我们缉捕。偏我晦气,轮着今日远差,饭也没处买吃。”成[王圭]道:“院君一发这般心细。”熊老道:“今日倒怪不得,倘是有像我说的那等师姑,免不得你要偷摸,这缉捕必不可少,只难为了成华大官。

  幸喜适才收得几个烧饼在此,权且送你充饥。

说话之间,已到家下。成华先进,覆了院君,只当消了一张牌票。都氏闻得尼姑个个老丑,心下十分放落,道:“既如此,日后来往,不必虑了。”随即别设酒席,款待老熊。不在话下。

不数日,初八已至,都氏接了熊老夫妻、周家父子,自己与何院君、熊二娘子一干女眷,轿子先行。成华挑了素食果品,成茂挑了僧鞋、衣帽,并二娘随行什物,众男客一齐来到石佛庵中。妙音便将香烛、佛像、花供、纸马铺设停当,等得一行人到,即便敲钟打鼓。众人拜佛毕,走过一班村村俏俏的尼姑,俱来问讯,茶罢,一齐念动观音经、药师忏,真言咒语,就请熊二娘参佛。二娘随着妙音,遍拜如来、文殊、诸天罗汉、弥勒准提、金刚韦驮,迦蓝等神,已毕,成[王圭]将请妙音登座,着熊氏合掌顶礼,以求受记。都氏送上香信礼物,老熊送上剃头金刀。妙音即将三皈五戒,逐一讲完,便取名道:“本庵法名,向以‘色即是空’四字为则,如前岁收的几个小徒,乃‘色’字头,故有色玉、色昙、色块、色胆、色精等辈;次年该‘即’字贯首,故有即溜、即头、即进、即出等辈;旧年轮该‘是’字打头,有了是心、是物、是作、是受四人;今年该‘空’字取名,已有了两个师兄,叫做空幢、空准,你便取做空趣罢。趣者,趋也。我和你出家人正该游心于淡泊,移志于空虚,乃是人道正途,故此取个‘空趣’二字。列位员外、院君以为何如?”周、成、熊三老都称赞道:“好。”妙音即将剪刀剪下长发,递与熊老,熊老呜呜咽咽的接了头发。

  二娘早已剃做乍光光的模样,穿上法衣,霎时变做一个尼姑。妙音又教空趣参了三宝圣贤,又拜谢各位眷属,吃完斋筵等情,日已西坠,一行人各返家门,不在话下。

只空趣独留佛舍,妙音师好生温存教谕,宛款传授,不一月内,空趣师经卷竟识,禅理大通。熊先生不时来望,都院君日日送斋。只一个空趣到庵,庵中兴旺大半,远近僧家谁不觊觎?内中也有游花僧人,只道成员外的小老婆出家,不知怎生丰彩,往往走来摩揣,又从人头讨着了个实打实的风声,都不来了。况空趣原厌世情,连家中往来一应谢绝,只做自己实在功夫。看看过了三四个月,胸中朗然开悟,豁达洞彻,遇事即明,无机不解,每每合眼参禅,俱是法音天鼓,一竟的头头是道,步步生莲。

一日课诵之暇,向禅床上跏趺而坐。未一炷香,早见一个胖大野僧到来。生得古怪,《蝶恋花》为证:

  细眼长眉只是笑,阔口方颐,耳大双环套。胖矮横身三尺料,斗来大肚深深窍。

一栗大念珠颗粒少,布囊并不盛钱钞。醉态酩酊颠又倒,满腔乐事无烦恼。

  空趣见这僧人来得较近,忙欲起身来迎。只见那僧甚没体统,倚着副醉醺醺的面孔,直到床前。也不忌些体面,嬉开张阔嘴,把酒气直喷出来。空趣躲避不迭,早被那僧一把搂住,道:“你也忒煞没答撒也,撇我许久,还不念着我哩!”空趣是个女众,一时慌做一团,那里争斗得脱?那僧又伸只手向空趣裆里摸入,空趣抵死掩住。那僧道:“你还不识这里边妙趣哩,足见你没答撒也!”说了又笑,笑了又说。空趣忍不住无名之火,高声大骂道:“这无知野僧,何来兽秃,辄敢如此没礼!”连声的叫唤,隔壁尼姑一个也不到来。空趣暗想道:“我道这庵实是好去处了,原来也有此等淫僧,走来乱戒!

  众尼都不敢应,可是师父卖奸么?”那僧只是狂笑,便把手中念珠舞动,歌道:

  “波斯那,波斯那,此时不归奈尔何?灵山久离事蹉跎,好将尘土濯清波。忍不住也笑呵呵,忍不住笑呵呵。”

  念毕,忽然不见。空趣悟道:“此僧临去数言,大觉不俗,谅非寻常等辈,可速赶他转来。”遂纵身一跑,不觉在房门上“蹬”

  地磕上一头,昏晕于地。

  房外众尼听得,大惊小怪,只道有贼,连忙掌灯进房。

  只见空趣昏倒于地。救了一个更次方得醒,口中还说:“可惜!”众尼不知就里,再三叫问,方回复道:“我做梦,还是非梦?不是你们叫转,又免我做半夜的大梦。”众尼摸不头着,只把空趣仍扛上床坐了,问其备细。空趣把梦中所见细说一遍。众尼道:“这岂不是弥勒尊者现相?”空趣连声叫:“像!”忙出山门,把本庵弥勒一看,空趣拍手道:“是了,是了。你这老骚精,你倚在清中笑我浊汉,只问你坐在此间何干?我今日已不被你笑了也!”妙音忙问道:“贤徒莫非痴了?”空趣道:“师父,我的痴既非一朝,今日脱然已愈,只是你的痴何日为了?我也顾不得你们,早早别你去也。”妙音道:“你要何处去?”空趣道:“师父,你岂不知世俗谈禅,也会答你个‘原从何处来’五字么?弟子不是戏言,若非弥勒道兄指引,几堕轮回矣。一生幻梦,今日始觉本来面目,却与弥勒尊者相等,乃如来之高弟,别号波斯达那尊者,职居罗汉之位,号有尊者之称。不合于往昔因中,共临人王法会,瞥见尘世风光,动了思凡之念。如来怜我若到尘凡,必以垂成之果,堕落膻秽;如不遂此歹念,恐道心因兹而日蛊。故送我转轮殿前,不付宰官之职,不全男女之形,使完璞不琢,全体不沦。幸已转入佛门,了明心性,岂可久于人世哉?今日回首西归,颇无牵挂之事。只一件未完之局,尚累于心,待到冥司跟前讨个信罢?烦师父与我香汤沐浴则个。”

妙音一面着人通报成家,一面备汤与空趣。洗浴毕,遍辞诸佛圣像,别了妙音众尼,即命取纸笔来,先将前弥勒偈语,先写出了,然后自留一偈云:

  当年一念误,已入轮回簿。幸蒙佛祖最相怜,生我非男复非妇。咦!假饶长就好皮囊,今朝几失西来路。

  写毕,便将袈裟穿了,跏坐禅床,自此闭目,再不开口。众尼见他忽然会动笔写字,十分惊骇。

正喧嚷间,成、熊二家俱到。空趣默默不语,众人问亦不答。妙音将写的偈语出来,众人无不称异。妙音道:“空趣师原系波斯达那尊者,我等俱宜列拜,不可仍作亲属目之。”

  众人依言,一齐拜下。只听得仙乐铿锵,仪伏罗列,回头看时,只见空趣已坐云端之上,与众人拱手作别,随着一班幢幡宝盖,冉冉而去。众人极目瞻望,半晌渐渐不见,再看禅床之上,早已瞑目而逝。

熊老夫妻忍不住的啼哭,成[王圭]、都氏俱亦盘盘泪下。妙音劝道:“令爱已回首西归,大道就矣。古人说:‘一子出家,九族升天。

  ’今一人成佛,岂不彼此受益!正该庆贺,不必悲伤,只是念佛相送极好。”众人齐声念佛,众尼齐声诵经。妙音设下斋筵,祭奠一番,然后将自己的龛子,盛置了当,率众徒弟抬到山后,平坦去处,放起一把三昧之火,念动真言咒语,敲动铮铃鼓钹相送。烧炼已毕,即将骨殖拾起,欲置普同塔内。成[王圭]道:“空趣师既成正果,不当混入流品,老朽当独建一塔以贮之。”另日建塔,不在话下。那时事完归来,邻居街坊无不称异。

再说波斯达那尊者,自从离却皮囊,随着一行乐从,不往天堂而去,亦不往西土而行,一径打从冥府进发。腾腾冉冉,不则一时,行过了几多渺茫去处,才入鬼门关来。一路自有那无数鬼王迎接,至如枉死城、刀山狱、黑暗狱、孽镜台、抽肠所、拔舌厅、油锅局、变相局,种种有司去处,俱有值日鬼卒、承行判官,俱来参迎。看看来到一个殿庭左侧,只见雕栏画栋,屋脊刺天。波斯正待开口相问,却有持幡童子,向前报道:“禀上尊者,此间已是森罗殿了。请尊者升阶。”

  阶下鬼卒远见幡幢到来,即忙报于十王。十王便齐齐下阶出迎。且将十王圣号书后:

一殿初江大王 二殿秦广大王

三殿宋帝大王 四殿五关大王

五殿阎罗大王 六殿变成大王

七殿泰山府君 八殿平等大王

九殿都市大王 十殿转轮大王

  波斯升殿,逊十王在上,便行弟子之礼,十王断不肯受,波斯道:“非是释弟足恭,实缘尘相未脱,想在世不无暗中之错、不知之愆,虽圣人且不能免,况释弟生而愚昧,晚谙戒律,岂能秋毫无犯乎?倘有过恶,乞十位殿下明以教我,庶使省心修德,少忏万一,然后于转轮大王处,觅取本来面目,以图西归。那时便僭个客礼,未为迟也。”十王道:“本当即备銮舆相送,但所示极是,尽可以风化鬼律。快着各部曹官,即将波斯达那尊者,在世罪案,立时呈明,以便施行。”

少顷,走过一伙狰狰狞狞的部曹到来,逐一禀道:“殿下食,禄判官谨覆:查得波斯在世,饮食不忌,其未出家时,往往啖荤茹酒。姑念非其有意求谋,不过随缘饮食,按律无罪。出家数月,食行颇优。启上慈王,理宜旌奖。”又一员禀道:“殿下,司衣判官谨禀:查得波斯在世,颇无织作之劳,每衣绮罗之服,但能安其所分,不系强求,按律无罪。然其佩服爱惜,深知蚕妇之苦。启上慈王,理宜旌奖。”

  又一员禀道:“殿下司酒色财气判官谨禀:查得波斯在世,既无困酒之愆,且乏沉色之孽,无财而不贪财,遇气而不竞气,四般无着,德行可风。启上慈王,理宜旌奖。”又一员禀道:“殿下司生命判官谨禀:查得波斯在世,闺阁终身,未尝手刃一生、亲殄一物,虽行住坐卧之际,致损昆虫蚤虱之属,亦是举世同情,难于据律,姑念无心,合行赦免。”

十王道:“吾师终是佛力浩大,且喜诸孽半些不染。

  请到转轮殿中,携取旧相,以便西归。”波斯道:“释弟见各位曹官可称英才具足,怎不见嗣部吏典?岂冥司亦缺此例耶?”十王道:“吾师是何言也!敝役以吾师未经生育,料无此孽,故不前耳,岂有缺之之理乎?”波斯道:“殿前既有,不识可一见否?”十王应诺,即唤嗣部判官过来谒见。

波斯问道:“释弟请尔无他,只缘生前一件未了之事,欲托足下一查:不识阳世成[王圭],其妻都氏,此二人者,尔嗣录中,可有子女分否?”那官即将手中簿子查上一遍,覆道:“启上尊者,成[王圭]命犯妒星,妻宫最多酸意,都氏命惟孤宿,子宫极是辛艰。此二人者,法当绝嗣。”

  波斯垂泪道:“释弟之所以问尊官者,正以成氏无嗣故耳!弟子未问时尚在妄想,今见簿中注定,如何是好!”不觉抚膺痛哭,意在十王来问,便可进言,谁知十王一毫不理,那判官也竟公然去了。波斯见计不就,只得把判官一把拖住道:“足下以慈悲法力,为祭祀司主,倘有释弟薄面,为彼添取一笔,延此垂危之系,慰弟报补之心,不识尊者肯否?”那曹官把双铜铃似的豹眼一竖,道:“佛家弟子,恁的不知法纪!”不答而去。

班中又突出一员判官道:“转轮王案前司礼判官,谨启十位大王案下:佛门戒律,惟以割情;冥府宪章,首严私谒。波斯历世既满,理宜返驾西归,本曹自应措办乐从。奈彼俗思尚浓,私干不惮,既违佛祖之模,又乱冥君之典,若非罗汉,罪极不宥。倘欲复其旧体,送之西归,不惟有悖佛王,抑且多乖冥律。以臣度之,窃为不可。”波斯听这一席话,吓得遍体麻战,声声讨饶。

  十王正犹豫间,忽有鬼卒报道:“地藏金旨,专请波斯尊者一叙,立候,立候。”波斯道:“正欲往谒,又辱宠招,就此暂别。”众王即差鬼童四名护送,竟往地狱城边进发。

不多时,远远见所殿宇,上有金书朱匾,题着三个大字道“普度院”。鬼使先进通报。少时,一位院主出来迎接。但见:

  头带一顶五佛朱冠,手执一杆九环锡杖。左有道明法师,左有大辨长者。阶前善听恒随,座右冥灯常点。只因曾发洪慈愿,直到而今未返西。

  这位便是幽冥教主、慈悲地藏王菩萨,见波斯到来,即便下阶相迎。波斯上殿,执弟子之礼参见。地藏再三不受,问道:“尊者尘行既满,合应更体西归,为何犹[歹带]凡胎,以迟归旆?”波斯道:“弟子以愚蒙之质,逾越法规。多蒙佛祖见怜,幸得不沉欲海,虽皈尼舍,尚没爱河。不亏弥勒道兄引示,何能得拜慈颜?”地藏笑道:“尊者但知弥勒引示,不知老衲之意也。你道弥勒那人一味好饮米汁,而以嬉笑为事,能把尊者在心否?其来引示,正愚意也。昨闻法驾已至,料应不日西归,特屈法音少叙数日,以谈西域近事,尘世讹风,不识有可言否?”波斯谢毕,道:“西方近事,尚在未知,只有尘世讹谈,大小凡有五节,甚为疑惑,正欲向教主一决,幸蒙垂间,敢不悉陈?可笑有等愚妇老妪、痴尼蠢释,每说目莲尊者,当年开狱之后,放出鬼魂亿万。其后教主又着目,莲转世,化为黄巢作乱,杀人八百万,血流三千里。此是疑之一也。又道教主之目终年是闭,直至每年七月内,若逢大月,三十日开得一目,若是月小,终年不开。以为七月大,孽鬼少,教主忍见;七月小,孽鬼多,教主怪他,故不肯开眼一看。

  教主只此时已开了半目,难道终年闭目的?地藏可是另有一位么?这是疑之二也。

  又道人家已故宗祖,俱系地府狱中,至每年七月十五日,人间僧舍,尽做盂兰佛会,冥主将那鬼魂,不论新旧,已发觉、未发觉,已结证、未结证,于十三日一齐放出,至十七日一齐收回,至使其子孙有接祖送祖之风。我想宗祖有魂,应在子孙家中,其子孙顺时致祭,颇为近理,而其接送之说,请问何处送接来,何处送去?设或仍归狱中,四方岂无亿兆万数,其司狱鬼吏何许神明,能不逃失一个?若有此事,教主定知。此疑之三也。又有一等无稽之徒,自言冥司判官,能知地府事迹、人之寿夭,皆我掌握所司,遇有不起之疾,问之能为斡旋,只要烧些金银纸锭,即能起死回生,然后受谢。甚至管辖不一,有司财判官,可以致人之富;司禄判官,可以致人之贵;司子判官,可以续人之嗣。事验之后,议谢真银若干。凡世愚民,往往奉之如父,敬之如神,所祈之事,验否相半。我想人间滑吏,尚不敢直以公务泄漏,岂冥司法纪怎的森严,而用阳人为吏,已出不解;复使擅泄机关,又且因之觅利,言称梦中将来送与阎罗天子。我想阎罗用这一班过龙的滑吏,搜索至于阳间,他在阴府一发不知怎的贪赃?教主参于十殿之列,亦必知其情伪,必能革除,今而视为公行。此亦疑之四也。又见阳间神像,塑出冥司形象,凡着判官,都是落腮胡子,小鬼俱是蓝靛身躯,勾人便是无常,兵健定是猛汉,无常身着孝衣,长过丈二,牛头真是牛形,马面果是马相。我今及至地府,并不见牛马面貌,亦没有无常形迹,鬼判俱与阳世吏书相等。此亦疑之五也。请教主剖之。”

  地藏呵呵地笑道:“我道阳间定多奇异笑府,今果然矣。且逐段解于尊者听来:当年目莲救母放鬼之事,原不谬传,乃是冥帝好生之变局耳。罪魂多积,狱讼繁兴,不论已结未结,俱是重大孽鬼。阎罗体大慈之心,尽欲赦免,使之革故鼎新,奈其罪孽深重,不可平白放去,故此假手于彼,虚称误放。地狱一清,天界、冥司,无不欢咏。实慈悲好生之本意也。在狱孽鬼,尚欲释之,岂有无罪平民,使化为黄巢而杀之耶?虽至愚,亦易明也。不过治极生乱,天降灾横,假此凶酷,以毒兆民,正天地盈亏,春生秋杀之义也。若言杀命抵命,黄巢几多性命?若言放鬼杀鬼,何似不放此鬼?必是何物书生,舞弄笔头,妄捏杂剧,借立墙壁,以欺愚昧者。何难见哉!闭目一事,亦是愚僧讹语。吾以普度之心,欲四大部洲之内,阎浮世界之中,人人为善,个个作佛,竟生西土,不入地府。以至一十八层地狱之鬼,三五十般受刑之魂,皆欲其回心向佛,以生西方。吾故谆谆念念,历遍地府,期复前愿,恨不能替得此等鬼魂,受完苦恼,皈心向道,以靖斯狱,尽化为九品莲台,少遂吾愿耳。今者去少来多,已是十分着意,再有何等傲肠,不屑开眼一视?若言不忍之心,而故睐其目,又何能故忍此心,使我不见不闻,使彼受疼受痛?闭目之说,本系戏语,愚人执以为真,固不足怪;特恨以七月大小为开闭之验,则讹抑甚矣。尊者将此二段作笑谱看可也。祖宗祭祀,是子孙报本之心;地狱放收,亦教主劝善之戒。岂人无善恶,一例置之狱中。宁罪乏重轻,而概久于泉下耶?成神成佛,托生受苦,总是四散居多,而其子孙又安知其祖先之存与否也?假令有生有死,生者不久于世,死者世代在狱,则此地狱将统三界而成,尚难容其万一,何十八层而足也?但孝子只顺时而祭,毋以无地狱,故而竟亡其祖先,亦毋以有地狱,故而过虑其祖先,随乡逐流,如是已而。若判官之事,冥中岂乏鬼之董狐?即孔门之弟,历代之英,俱来为王为宰,岂乏美才,而用区区村蠢之辈、田野之夫,以承生死之重务耶?不过哺啜之徒,鼓唇掉舌,为衣食计,妄言祸福,尽不晓冥府真情,似亦劝人一法。故吾冥王,虽在熟知,亦未加祸,若言斯人真是判官,即于觅利可知也已。人间神像,自上古设俑以来,妍媸已判,但地狱变形,乃吴道子幻中拈出,以警世人作孽故。谁知酷吏肖此苛刑,以毒黎庶,一味贿赂,岂非突睛竖发之鬼吏耶?要知道子作画,原从阳世临摹,但借阳世丑态,以为地狱榜样。且如阳世吏书,狠索银钱,不顾贫民生死,即与塑的鬼判何异?皂甲苛求分例,一味喝五吆三,造言生事,面是背非,有钱则满面春风,无钱则面青眼突,实牛马而襟裾,又与塑的牛头马面何异?只可惜多与一副人形耳。冥府勾人,原有旧役一名,唤为磷仵。此人生相长大,世人不识,呼为无常,殊不知无常者,辞语也,岂有是人姓无而名常者乎!刚又无常,而即克勾人者乎?不过言人生于世,如隙中之驹,石中之火,梦中之身,光景极短,故曰无常。若磷仵可唤无常,何独土地不可名为‘有短’哉?地府固无此等胥役。总之作善事则地狱亦人间,作恶孽则人间是地狱,何疑惑之有!”

波斯躬身作礼道:“善哉,善哉,非教主之智慧,其孰能破此迷阵耶?信乎诸孽皆由自致而然。譬如弟子以罗汉身,一念妄动,遂有千般苦恼,随即汰浊淘污,尤[歹带]俗缘尘虑。适蒙十殿王官,考我生平,颇无罪案,却缘解脱未纯,不合对嗣部判官,倩查夫家后胤,曹官回言无嗣,其方恳彼用情,那官怫然不允。早动了转轮部下一员官典,劾某以私冥府,上违佛训,下乱冥规,未容西返。切思夫家二老,待某恩遇颇隆,而求嗣之衷,殷殷可悯,愧无尺寸相酬,将欲以途次之便,为彼赞襄,少酬万一。奚料不得报恩,反蒙黜逐。弟子不复本相,特此故耳。”

地藏道:“原来尊者因此之故。转轮何得如此胶执?明日我去见他,即当给还本相。这事极易,尊者宽怀。”波斯道:“弟子又何亟于西域?转轮不给本相,部曹不肯添丁,只也由他罢了,我须拚个不归,仍还阳世,托为成氏之子,完此初心,他日再返沙门,未为迟也。何烦乔吏胥之褒贬乎?”地藏道:“尊者不必使气,你既一心已定,好歹明日调停。且到后院薄斋,少叙少叙。”

第十三回 产佳儿湖中贺喜

训劣子堂上殴亲

引首《殴父行》 《禅真后史》

  邻家女儿花如容,枝狂朵乱干春风;日高五丈睡方觉,饮到月明杯未空。

  娇羞不作闺中妩,悍戾扬扬气如虎;绿窗难嫁诚自愆,如何反尔仇其父。

  唾骂终朝燕语多,老拳时向鸡肋摩;蹒跚哀乞唤邻母,邻母不应拍手呵。

  声威徒切邻人齿,劝未敢前谁敢指;养焉不敬果已非,况可凌轹至于此。君不见缇萦请赎甘自刑,又不见杨香[扌益]虎脱父生;休哉二女岂乐死,夫乃天性情难撄。亲恩罔极人人在,嗟奴独无三年爱;妇德能全丑亦妍,何用临鸾画新黛。

  今朝推却虐父心,他日弑夫谁能禁;枭残狐媚本同性,纵然涂抹终兽禽。恻闻不觉心胆落,番笑雷公眼诚错;何时再请上方刀,逐此妖魂走沙漠。

  却说波斯达那尊者,因怒气间,便要与转轮王做个钉对,亏得地藏一力劝留。次日对波斯道:“昨日尊者所谕,虽系知恩报恩、继绝举废之善念,但尊者前度思凡,实为已甚,今者其可再乎?倘此一去,所谓日远日疏,能不堕落轮回?那时再欲返本还原,较之今日,更不易也。尊者请熟思之。”波斯道:“久违戒律,岂不知愧?但成氏之念一生,万劫亦难泯灭。惟教主智虑宏深,为弟子怎生设一长策,要使恩行两优,方是十全之策。”地藏道:“且分付侍从行童,快备法驾,同至转轮殿去。”

少时法驾俱备,二人连辔行来,早到转轮殿右。卒吏入报,殿主出迎,三人分宾坐定。

  转轮王道:“昨有小吏出言欠当,致犯尊者台颜,乞念法纪攸关,恕其狂妄之罪。”

  地藏道:“此固殿下所司,不妨尊胥直道,但其中事有委婉,非刀笔吏可以概拟者。

  老衲此来,有个主意,包你两下喜欢。”转轮躬身道:“此事实非下官故肯,乃法纪所干,不得不然耳。况事在变成大王,下官亦难自主。教主若有见谕,谨当一一听命。”地藏道:“非也。老衲岂比射利之徒,而于大王前行刺乎?即波斯尊者所干之事,原系不可之局,又安得相怪?今波斯尊者有誓云:不继成氏箕裘,誓不往生极乐。故其西归之心亦淡然也,直欲舍己法躯,为成氏子。吾论此事,虽佛祖亦莫之禁,量大王必不阻也。但老衲又有一虑:波斯师全身降凡,惟恐堕落,只将三魂之内指出一魂,托生成家,其二魂乞大王复其旧相,暂留地府,与老衲盘桓数年,协力救济,以补思凡之孽。待得阳世那魂转来,然后纠合三魂,以图西返,岂不公私两尽?既可了成氏之俗缘,又不累佛门之规戒,狱中济渡,功不浅鲜,岂不美哉?”转轮应允。

波斯大喜,即时同到变成殿前,变成王即将本来面目呈上。波斯合眼间复了本相,又来致谢地藏。地藏道:“恭喜,恭喜!有心如此,一发烦二位大王,将成[王圭]妻妾宫中、儿女分内一查。”二王随即分付。曹官禀道:“成[王圭]夫妻无子,注已斩然。幸其婢宫不绝,已有将产之孕,虽系男胎,其实生而不育。今波斯尊者既欲为彼续祀,何不就投此胎,以继其寿算,增其福祉,为成氏光,有何不可?”波斯道:“幸有此便,事不宜缓。”于是辞了二王,回到普度院中。入定之际,指出一魂,随着一行人役,先觅本坊社令,再寻本家祖宗,一同来到一个去处,虽是临安旧径,其实未径走过,原来却是周智家中。那临盆将产的,也不是别的,却原来便是当年花园里打不杀的翠苔姐姐。

那翠苔自再配成[王圭],表正作为外妾,人便唤了三娘子;又有那不怯气的,就口叫他翠三娘子,从此叫得熟溜,永远叫出。不期这翠三娘子,只那一晚后,便不行了经次,但觉神情困倦,饮食不思;看看作寒作热,加以呕吐频频。何氏看来,只道他心下不乐,染此春病。又过几时,转觉眉低眼懒,步缓身粗。那时何院君才有些疑道:“翠三娘,你可也自知得是甚么病症,觉来何处有些疼痛么?”翠苔道:“身上颇无病症,只不知甚么酥懒,一味少力。想是命薄,只该受苦倒好。”何氏道:“不要说这话。

  你那经次可准么?”翠苔道:“像五六个月不来了,不要成个血蛊才好!”何氏道:“那晚成员外来后,可还行否?”翠苔道:“那晚员外来,正值月事才绝,羞答答的。不瞒院君说,员外有些不老实,被他灌下一肚热腾腾的便溺,以后员外也不来了,月水也不来了,直到如今,受下这病。敢问院君,这可是伤内么?”何氏笑道:“痴妮子,这事儿也不晓得!且喜是孕了!”翠苔道:“院君又来说笑!难道员外与都院君做了一世夫妻,不能有孕,与我宿得一晚,便肯坐喜?”何氏道:“此事那里这般论得。待我请位医师,讨几剂安胎药你吃。”

再说周智闻得妻子说翠三娘子已有了三五个月妊孕,不胜之喜,欲对成[王圭]说知。那时正是成[王圭]分家之后,气闷在怀,多日不到周智家来,周智亦为看不得都飙形状,也不往成家来。自从石佛庵送了熊二娘剃发之后,两人竟不相会,直至空趣回首,两人才在石佛庵重会。那时成[王圭]因熊二娘出家未几,供膳无多,即便回首,心下好生怜悯,恸哭甚哀。周智解劝间,忽然记得翠三娘之事,暗想道:“这是第一种消愁解闷的夺命丹,为何许久不与他服下?”便对成[王圭]道:“老哥,空趣师往生极乐国土,何必恁般烦恼?且与你山顶上高峰去处游赏一回如何?”成[王圭]尤未走动,周智拖番便走。

来到一个无人去处,周智道:“阿兄,你真是个见机而作的人!”成[王圭]道:“怎见得?”周智道:“忧人之忧,你亦忧其忧;乐人之乐,你亦乐其乐。老院君与熊师父颇相恩爱,你亦假作悲酸,岂不是见机而作?”成[王圭]道:“老弟,你也取笑我?”周智道:“不笑你别的,只笑你一味只晓得个老浑家,并不知有他人。翠三娘子为你这老骚,被院君打做十生九死,幸在我家,你也再不来望他一望?这也罢了。昨日还闻得老妻说,翠姐姐自知那晚被你放了热腾腾一股的溺在肚底,害他便八九个月茶饭不甘,月事都不行了,肚中结成一块斗大疙瘩,时常耿来耿去,好不恨杀你哩!”成[王圭]笑道:“若得有这一日,便与他怪也甘心。想那晚有些意思,难道果然有了妊孕?”周智道:“既知有孕,有你这样做老子的,修也不去修一工儿?”成[王圭]道:“老弟不要说笑,若有此事,实实对我说知。”周智然后当真说了一遍。成[王圭]不胜之喜道:“老弟,此事只可你知我知,千万不可对他人说知。倘走漏了消息,不惟娘母难存,且又儿女莫保。若亏天地,抚养到得三五岁,便不妨事。今日我就来看一看。”周智道:“看便看,只不要又擦去了印儿,带累老周淘气。”

成[王圭]一归,颇没工夫,一连挨过数日,并无空便出门。这日心中忽然突出一条鬼话,对妻子道:“拙夫前日许了空趣师父的骨塔,今日要往砖瓦铺买办物料,禀过院君,气求告假一日。”

  都氏道:“砖瓦铺近边颇有,不必自己去得,即着成华去遭也罢。”成[王圭]道:“院君有所不知,此砖不比家下打墙砌灶,那造塔的,须要花砖细瓦,成华如何理会?

  必须自去才妥。”都氏道:“便放你去,只小恭仔细些。”

成[王圭]急至砖铺,事完,即忙来到周家,向何院君十分致谢,便进翠苔房中。那翠苔和衣睡在床上,成[王圭]揭开罗帐,只见蓬松绿鬓,浅淡红妆,凝朦胧之凤眼,攒葱茜之蛾眉。成[王圭]此际兴不可遏,又难将此事复行,只得捧住香容,把个白皑皑的胡嘴噘着道:“心肝,怎的昼眠在此?”翠苔惊醒,不知是谁,猛然摸睛叫道:“那一个敢到此间,这等无状!”

  成[王圭]道:“心肝,莫怪,便是老夫。”翠苔道:“原来员外到来。

  今日甚风儿吹得到此?敢是那一条肚肠记得起哩!”成[王圭]道:“不是老夫不记挂你,可奈自从那日回去,挨头有事。况兼老泼贱多心,验出假印事端,害我费财吃苦,几乎荡产倾命,再有何等心情走来看你?昨者因你熊氏娘子回首,亏得周员外把何院君之言,说与我听,方知你身不健,今日特来看你,可喜是有孕了么?”翠苔道:“自从怀孕,终日酥软。只因前日闻得我熊氏娘子没了,一个苦痛,今日转加狼狈。唉,娘呵,自恨丢你出门,不能伏侍得你,想你夜来看我,多应要我同去。唉!总是这多愁多病的苦命,到随了你去,也省却耽烦耽恼也!”成[王圭]道:“乖,你梦中见着二娘,乃是记心之梦,料无不祥之事,怎说这些言语?你做的怎样梦儿?”翠苔道:“三更之后,梦我二娘,见他虽是旧日庞儿,大非昔年光景。不知怎生竟有一班官寮,随拥来到此处,我却不胜惊喜。那班人役俱在外厢,只有二娘直入房内。正欲叩问几句,不期二娘子投我怀中,忽然不见。但觉一身冷汗,谯楼上已四鼓矣。自从离床,只觉腰痛肚疼,几回撑架不牢,只得和衣睡在此间。敢是不祥么?”成[王圭]道:“自那晚算今九个多月,已当分娩。熊二娘坐化成佛,若得肯来投胎,定然有些好处,不妨,不妨。”

问答之间,翠苔连声“肚痛”,阵阵腰酸,忙对何院君说知:“快接稳婆到来!”不多时,“哇哇”的产下一个孩子,生得眉清目秀,耳大身长。成[王圭]不胜之喜,即借周智银两送与稳婆,分付不可使人得知,悄悄整酒,不在话下。

转眼间满月到来,周智对成[王圭]道:“老兄,侄儿满月已到,少不得做汤饼会。你却不可故意缩在家中,省钱与儿子。”成[王圭]道:“岂有此理!我正要具一小酌,酬你美情。惟恐家下整酒,要露消息。我有个计策在此:后日西陵五圣赛会,每次赴酌,老妻再不见阻,不若冒此名色,另具楼船,有屈院君并二位贤郎、二位令媳,一同游玩一番,岂不妙哉?”周智道:“绝好!”

那日成[王圭]备办已定,侵晨,一班男女轿马,齐出涌金门上船。其时却是三月初旬,暮春时候,艳阳天气,说不尽绿暗红稀,山明水秀。古诗赞这西湖,只消四句包括得妙:

湖光潋滟晴光好,山色空雨亦奇;

欲把西湖比西子,淡妆浓抹总相宜。

  成[王圭]定席后,就着翠三娘从头拜谢一番,然后自与周智父子相拜。酒未数巡,成[王圭]抱着孩儿,对周智道:“弟得此子,若非贤弟三件大功,总也到底绝嗣。今贤弟之功,已著其二,而其一还是后局。弟忝爱,尚期玉成,倘不相弃,庶使前功不坠,后事无虞,弟在九泉,亦当瞑目。”周智道:“兄试言之。”成[王圭]道:“记得那年进香转来,何院君亦与其席,亏得你比长捉短,说这一番,其时虽不即听,亦减他无数不肯娶妾的防牌。后来又因妙计,假倩圆梦,巧言端详,然后才肯发心,讨那熊家娘子,才带得这翠姐过来,庶使小儿有母。这是贤弟第一件功劳了。再者鲛[鱼肖]事犯,翠姐几作泉下之人,虽有成茂之忠,不亏贤弟抚养,安能全活其命?又亏你委宛斡旋,使弟得子。这不是第二件莫大之功了!那第三件,其劳更多,故此一月来,未敢自与小儿取名,特求贤弟看我薄面,就今日收此儿为子,替他取个名字。倘我早晚不保,庶几不致漂泊。”周智道:“兄又何拘此俗套?你子即是我子,何待继为螟蛉,然后才肯管顾?你我春秋仿佛,俱在暮年,若言孰后孰先,委实莫测。兄在,兄可卵翼;兄没,弟岂坐视乎?托孤一节,只须托诸心,不必托以言。弟心自如金石矣。兄竟莫虑,只吃酒,自去取名罢。”成[王圭]道:“贤弟,你推却么?”何氏道:“我量拙夫之见,实非推却,只为那等专受遗嘱的人,后来都不能践言,以致贻笑千古。故此说到不须嘱咐,只要有心,必能效用。”周智道:“继姓我家,亦是主意,我便与你取个名字。”即将孩儿抱在手中,那儿甚是喜笑。周智颇也快乐,亦笑道:“儿,你娘生你之时,曾梦空趣师入怀。我想空趣端坐而逝,了明来去之由,必证菩提之果,当是吉梦;况空趣本姓熊,又合着周字上一段故事:当初周文王昼寝,忽梦飞熊入帐,文王欲大猎于西郊,命太史卜其所得。太史奏曰:‘非熊非罴,得之可以王天下。’于是载吕望而归,尊之为尚父,名之为太公,拜为国师,乃克商而有天下。今吾儿既继吾姓,当即名周梦熊,一则不忘先人之念,二则以征他日之荣。老兄以为何如?”成[王圭]躬身道:“贤弟真是妙人,取名都有来历。

  拿大杯来,待我敬三杯。”周智也不辞,便掀髯大饮。周文弟兄成[王圭]俱各痛饮。

  女客不善饮酒,只推窗四面观看。远见一只顶号大船,撑得较近,内中甚是富丽。但见:

  香雾氤氲,乐音缭绕。筵前五鼎三牲,座石侍七青八紫。吴歌楚舞,果然响遏行云;赵女燕姬,真个影摇流水。金钗女,有沉鱼落雁之容;朱履客,尽大吠鸡鸣之辈。

  这船里一行男女,拥着一个少年弟子,任他喧呼叫骂,百般狼藉,颇无忌惮之意。成[王圭]道:“来船像是甚么宦族豪门、王孙公子,尽他呼呼喝喝,惹事撩非,把船远了他罢。”周智道:“老兄,你大小事只知一味畏缩。抛金洒金银公子,我不惹他,他须惹我不着。圣人云:‘三人行,必有我师焉,择其善者而从之,其不善者而改之。’若我二子学好,正该撑近前去,看他行为,使之因而惩过。有甚近他不得?”成[王圭]道:“只是远他些罢。”连叫把我船撑开。可奈那船偏要逼拢。原来那船内几个饿眼油花,见成[王圭]船内有些女眷,便动了他一点磨睛之念,故此紧紧逼来。那少年虽不知是成家之船,却认得当舱立的乃是何院君,像也过意不去,便也缩入舱内。即周、成二人,也未知这少年是谁。

  其余那些觅骗,那里知这就里,钉双穷眼,只顾觊看。成[王圭]心下焦躁,忍不住发话道:“可恶那只船内,恁般狂妄,也不管良家女眷,辄敢如此放肆观看!”周智道:“撑船的,你可认得么?”那舟子道:“员外。你们不要管他,只吃酒罢。这人虽不是甚么王孙公子,其实是个泼赖,莫说他罢。”周智定要根究,舟子低声道:“我们也从未识这个小伙子,知他日日带着这班光棍,同来作炒,少也挟三四个粉头,说是姓都,一味撒野。倚着家中开个解库,撒漫使钱,狐假虎威,乔妆大头鬼子,因此上人唤他做‘都天王’,又唤做‘都白木’。说有一个甚么晚老子,巴得他死了,大大有一块家私得哩。”周、成二人面面相觑。仔细一看,果见就是继子都飙,与同热帮闲、小易牙、盛子都等辈。成[王圭]十分着恼。周智忙教把船摇开,自悔不迭。当晚各自归家,翠三娘仍到周宅,不题。

成[王圭]到家,都氏亦不相问,却也欢言笑语的相待。倒是成[王圭]面上,只觉阵阵不乐。都氏再三盘问,成[王圭]嘴唇儿原也忍不住了,只得放胆说出道:“咳,老娘,老娘,只恐半年之后,你我老骨头也没得拆哩!”都氏道:“何故?”成[王圭]道:“预先禀过老娘,莫怪拙夫说的有些干涉尊处。只说你那公子大人,你道读得好书,读得好书!”都氏道:“难道飙儿又把几句书来骄傲人么?”成[王圭]道:“唉!他有些什么书骄傲人!可怜老娘帮助,三更不睡,四更不眠,嚼菜根,呷冷水,挣得些儿家计,只指望儿孙受用;替他请先生,供茶饭,只道他在学中怎生用功,怎生苦读。”把双脚顿着道:“谁想这个天杀的狗才,好受用哩!”都氏道:“我道为谁,原来又是这个不争气、贴面花的儿子。不知怎么不好,你就破口骂他?却不道‘打狗看主面’,又不道‘爱冰盘,不击鼠’。虽是我侄儿不好,他浪费了你几多钱财?没了你几多产业?”成[王圭]道:“院君不必发怒,若说拙夫自冲撞了贤郎,委实区区没礼;若说贤郎不费钱财、不卖产业,这也难说个‘无’字。拙夫若不今日自经目击,倒也还未深信,只此一见,好利害也!”都氏道:“怎生利害?你且说来。”成[王圭]道:“今日湖中遇只大船,内有四五个娼妓,五六个帮闲,吹弹歌舞,无所不至。内中拥有一位洒银公子,初时没人认得,问着船家,那船家道:‘员外,你们替他吃惊,他却日日在此快活。

  今日娼妓还叫做少的哩!’我又问他姓名,那船家低声对我说:‘员外,这个甚是泼赖,倚着那班光棍势力,一发会寻闹头,故此我湖上起他个绰号,叫做‘都天王’。腹中尽是无物,故又叫他做‘都白木’。彼时拙夫方且打上心来,注目一看,原来就是令郎!院君你道日日饮酒宿娼,可是要银子的么?”都氏道:“想他小小年纪,那得会嫖会赌?决是你怪他,故生这段情辞。”成[王圭]道:“拙夫须未死,贤郎须还在,尚可对质,不必我辨。若说令郎不会相与着那一班朋友,便是泥菩萨。也会不老实了!”都氏道:“他又有甚么朋友?”成[王圭]道:“说将来只怕连老夫也要慕他:你若要嫖,有那热帮闲张煊,能知科鸨之妍媸,善识娼家之事迹,扛帮撒漫,第一在行;你若要吃,有那小易牙,能调五味,善制馨香,炮龙炙凤,色色争奇,煮酒烹茶,般般出色;你若要小官,有那盛子都,工颦研笑,作势妆乔,一发绝妙;你若要吹箫唱曲,有那赛绵驹,唱得阳春之调,歌得白苎之辞,弹丝击管,无不擅长,更能卖得一味好豚,又比子都出色。你若要那三拶四,买卖交易,怎如得詹直口能施妙计?你若要问柳寻花,论今究古,怎如得观音鬼王炉会发新科,你若要猜枚掷骰,买快铺牌,这一班中人人都晓,个个专门。在前只说这伙是国家顽民,那知如今到做了我家的鱼蠹!贤郎得此帮闲,汉祖所谓羽翼成矣,何愁大事不济乎!老娘不信,只请儿子到来,质对便是。”都氏道:“若有此事,看我自有手段教训,不必你来相帮。成华那里?快到馆中接取大爷到来!”

成华即忙来到馆中。馆童文彬回覆不在。成华焦躁道:“今日两老发心,查理书课,偏偏又是不在,如何处置?”文彬道:“阿叔何必大惊小怪,相公那日不出门?文彬那日不说谎?你只照依文彬,也对他人说是相公拜客去了,有何不可?”成华道:“小猴子,这话又可是我跟前,若成茂到来,千万不可这样说。”文彬应诺。

成华归家,回话道:“启上院君,小人去接大爷,适值拜客未返,不在馆中。一回就来也。”成[王圭]道:“现在西湖里挟妓征歌,拜甚么客!”都氏道:“也莫多般议论,可速唤文彬到来,便知端的。”成华不敢停留,忙唤文彬来到。都氏问道:“大爷日日出去,做甚勾当?实实说来,免你的打;若有隐瞒,活活敲死!”文彬道:“我侬弗话。”都氏道:“怎不说?”文彬道:“大爷原教我弗要话,方才成华阿叔又告我弗要对别人话,我侬也只是弗话罢。”都氏道:“狗才,不怕我,倒怕他们!只教你吃些辣滑。”忙将四个笔管,将文彬手指拶起。文彬忍不住疼痛,只得尽心肝将都飙的事迹,好比正月半放烟火相似,逐个放个完全。都氏听了,哑口无言。不觉脸红头胀,珠泪迸流。倒把文彬先打一顿,吩咐成华道:“那禽兽一回,即便扭来见我。只限今晚要人,在你身上取覆。若没他来,明日不须见我之面!”

  成华带了文彬回到馆中,只见都飙却好归来。一手搂着盛子都的肩,一手拽着裘屹的衣服,醉哼哼的走来。成华接着,便把接回之言说知。都飙且不在意,只与子都亲嘴。成华再三又催,都飙道:“今日要我归家,可是老狗头要朝王,还是老猪精要断命?”成华道:“今日员外西陵赴会,想是瞧破大爷船中勾当。倒是回家面折一番的好。”都飙道:“狗才,我须不嫖他大男大女,不[入〖〗肉]他亲姐晚妹,干他甚事!总不是老畜生超灵,我也决不回去。”成华道:“大爷若不回去,院君反要见疑,何不竟去说个明白。凭着大爷这腔高才捷口,必能返曲为直。若或稍有拂意,即便挥霍一番,使他们也知你手段,下次必不敢再稽查。如今不去,只说情知理亏,惧事退缩,这岂是善后之法?小人主意不差,大爷请自三思。”都飙问裘屹道:“喂,老裘,我去的是么?”裘屹道:“尊管说得有理,还是去的是。”

都飙便着文彬,拿了灯笼,一路行来,已到都氏跟前。都氏正等得性发,一见侄儿到来,将欲卖个手段,发挥一场,便开口道:“读得好书!读得好书!只问你,学堂可开在湖心亭?日日携娼挟妓,又可是女窗友?只与他人塞我的嘴,还是那一行的银子?你只好好跪着,说与我听。”都飙也不厮唤,也不拜揖,睁一双白眼,对都氏道:“且慢,妆出这副脸孔,晌午吃晚饭——早些哩!”都氏道:“狗才,这样无礼!口中怎么说?”都飙道:“你且不要做梦,我须不比你老子,要跪便跪,要打便好打的!你今狠头狠脑敢待怎么?”都氏便向前拖番道:“仔么仔么,我娘跟前,须不比你旧时父母,看你改不改?偏要你跪!”都飙更不相让,借势儿一推,把都氏骨碌一直丢在门背后去了,半晌做声不出。都飙倚势跳舞道:“老泼贱、老花娘,不识高低,不知轻重。抬举你做个继娘,也不过想你些家计,到如今不够我半年受用,已是十完八九,有甚么希奇,有甚么看觑着我?还做这等怪,妆这张脸,学人做作,且道是做娘的虎威!”又把都氏的脸上一抹道:“不识羞的老狗一般,自有丫孔,不会生个教训,强把别人儿女恣这老牙!你有家计,值不得鸡巴哩!”都氏在地,连说:“罢了!罢了!”

成[王圭]听知都飙口出不逊之语,十分发怒,回头看见妻子滚番在地,一发激恼,道:“好黑心狗才,姑娘要你为子,再要怎生为你?如今反把他打做这般光景,是何道理?”都飙道:“老贼!休得来护!看你搭床漏荐,少不得还是我做主哩!”成[王圭]道:“今日我还未死,拚与你说个明白,你去嫖赌,娘来训你,我又不管,如何便破口骂我?”都飙道:“打你待何如!”

  便夹嘴一拳。成[王圭]正待抵手,怎比得都飙手快,早被一把胡须,揪一个牵牛而过堂下,你这不曾动得一动,他那里已挥下十七八拳,且是打得落花流水,俨然正月十五,擂一套闹元宵!都氏爬得起来,要来救驾,又被都飙脚尖到处,番筋斗又是一交,连忙扒得起来,已是动弹不得,只好叫屈连天的哭。

众主管道:“今日夫妻二人何为,又是这等打闹?又不要官司结煞。”探头一看,见是都飙撒泼。众人一齐拥进,拖开都飙,扶起成老员外。成[王圭]坐在椅上,且把湖中之事告诉众人,气得个说也说不成句。都氏拽又拽不牢,打又打不着,气不过,只在地上遍滚,头发都弄散了。都飙反自跳来跳去的骂。众主管劝道:“大官人,你读书人,涵养些才是,天下无不是的父母。”都飙道:“谁是我的父母?谁是他的儿子?他两个不过街前乞丐,倚着几分臭钱,示入悲天院。看我都相公,那时发魁发解之日,正是两老狗讨饭叫街之时!趁今未遇,须把我都相公认着!”成[王圭]道:“不识羞的狗贼,我认得都相公,不是绰号都白木的么?明日县前索与你认个仔细,不要错过了眼色!”都氏寻得一条棍子,悄悄背后赶来,早被都飙瞧见,就手捉把交椅挡住。成[王圭]也提起面杖来助,三人打做一团,只听其声哗剥,连枪带棍,好一个大围剿的阵势。

  众人解劝不开,只好袖手旁观。都飙量来四手难敌,却也尽知得胜,便卖个破绽,闪出围场,带脚飞也似走。夫妻二人正欲赶上,又被众人拽住。忙唤成华道:“禽兽此去,料必惧罪,决要脱逃,你可快去尾他,不可走了消息,明日进状,必须出气。”

且听下回分解。